许昌,丞相府。
曹氏的文臣武将,此刻并不在议事厅内聚集,反而走出门外,在露天前院中驻足。
而在他们面前,拼合了几张桌案,上面摆放着来自关中制造的商品。
像肥皂、雨伞这种民用商品,他们早已熟知,已然不稀奇,家中每月都要购买,耗费了颇多钱粮。
价格嘛...当然不便宜。
算是...肉痛并快乐着。
至于那些金属弯制而成的衣架,还有度数高得吓人的烈酒,在场的谋士们一致认为,吕布这是暴殄天物、不务正业。
铁不用来制造兵器,反而用来做衣架,何其浪费。
更何况现在粮食短缺,关中却有余力酿酒,没挨过饿的人才敢这么干吧?
郭嘉嗜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品尝,忽然眉头紧皱:“这酒...馊了?为何这般酸?不过...”
他啧啧嘴,还是点了点头:“味道还行!有点甜...”
“还行就对了!”荀彧拧起酒瓶子,没好气地伸出手指点了点瓶身:“这是...醋!上面这个大字,你倒酒时没看到吗?”
“醋?”郭嘉这才觉得舌尖越发酸涩,苦恼地说道:“这吕玲绮...实在离谱,怎能用这般精致的瓶子装...醋。”
“你这可就错怪玲绮了,”夏侯渊嘴里嚼着一颗红糖,咬得嘎嘣脆,含糊着说道:
“我可是听说了,玲绮天天外出打仗,哪有空管这些琐事。奉孝若要责怪,可去长安工坊找杜姓管事聊一聊,听说是个奇女子,你别吃闭门羹就好,哈哈哈...”
曹操听到手下耍宝,倒也其乐融融。
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问一旁的荀攸:“为何本相案头,没有关于长安工坊管事的情报?”
“这...”荀攸正闻着一块满是花香的肥皂,忽然被问起,顿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是个小小的工坊管事,值得摆上主公案头吗?
这种小人物的情报,能流转到了他荀攸这里,也就到头了,怎么可能让丞相去关注这种旁枝末节之事。
但身为人臣,荀攸显然不会这么直说,他低声回道:“主公,那工坊管事是个寡居女子,还带了个稚童,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哦?”曹操闻言眸光大亮。
荀攸这厮,看上去挺正经,然而每个字都说到了他心坎里。
“说说,是谁家女子?竟能将偌大工坊操持得如此红火。”
主公相问,荀攸自然不敢隐瞒:“乃是杜氏。”
“杜氏?”曹操捋着胡须,眉头紧锁,感觉这个姓氏挺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说过...
荀攸见他想不起来,便接着说道:“就是那吕布的部将,秦宜禄之妻。关云长曾在围攻下邳之前,多次向丞相讨要此人。”
“竟然是她!”曹操眼眸圆睁,终于记起来了。
他喃喃自语道:“难怪云长几次讨要。这杜氏果然不同凡响,还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荀攸此刻才恍然大悟,主公这是...又犯病了?
但为人下属,自当为主公分忧,他便将最不重要的情报给说了出来:
“此外,那杜氏虽育有一子,身段依旧匀称,长相极美,且性情温和。”
这种话,原本就不该被列入‘正经’的情报里,然而有什么样的主公,就有什么样的情报员,在收集信息时,目标人物的外表一向是丞相府的重点考核项目。
荀攸随后又补了一句:“属下这里早就收集了关于杜氏的信息,一会就给主公送来。”
“嗯!公达办得好!”曹操语重心长道:“那个杜氏,能操持偌大产业,能力不容小觑,从今往后,她的一切信息都要重点关注。”
“属下明白!”荀攸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态度很是体贴。
曹操一看就知这厮心里在想什么。
他抬手轻咳一声,决定给这帮属下开开眼——他曹孟德可不是好色之徒,而是这个杜氏,确实成了吕氏集团的重要人物。
其重要程度,已经不亚于蔡文姬。
只不过常年居于工坊内,极少露面,加上奇技淫巧历来都是中原世家所鄙夷的存在,说她上不了台面,倒也合乎常理。
曹操本来也是这样以为。
打天下,靠的是武将雄兵。
治天下,便是谋臣能吏的本职工作。
关那些工匠什么事?能给他们一顿饱饭就算君上仁德了。
然而,当曹操见过一套长安出产的军备之后,便改观了不少...
“丞相!”杨修走近,俯腰作揖道:“已经准备齐全,可要牵过来?”
曹操微微点头:“牵过来吧,辛苦德祖了。”
他对这个被晒得黝黑的杨家子弟,好感倍增,除了说话不讨喜之外,好似找不到其他缺点了...
“诺!”
杨修接令,转身离去。
“诸位!”曹操见众人目光已被吸引,便不再卖关子,声音洪亮了几分:
“今日召集诸位,非为寻常议事,乃是有一样军国重器,欲与诸公共鉴!”
整个丞相府前院的气氛骤然凝重。文臣武将们纷纷停止议论,目光投向院门方向,心中暗自揣测主公将要展示何等军备。
须臾,沉重的蹄声自远处传来,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摩擦的铿锵声,一道金铁包裹的巨大身影缓缓步入院中。
全场顿时寂静无声。
爪黄飞电,这匹曹操珍爱的宝马,此刻全身覆甲,只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目。
马面甲雕琢成猛虎之形,两侧延伸出护颊,颈甲与身甲相连,由数千枚铁片精密缀合而成,在秋日阳光下泛起冷冽的寒光。
马腿亦有胫甲保护,关节处设计巧妙,不影响奔驰。
而马背之上,虎痴许褚巍然端坐。
他本就身材魁梧,此刻再披重甲,更显雄壮。
头盔顶饰红缨,面甲可开合,此刻缓缓掀开,露出许褚那张坚毅的面庞。
肩吞、护臂、护胫一应俱全,胸甲上隐约可见精细的云纹装饰,腰间佩着一柄厚背马刀。
人马一体,宛若移动的铁塔。
“这...”夏侯渊嘴里的红糖忘了咀嚼,糖块从嘴角掉落也浑然不觉。
曹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重甲,人马皆覆,寻常箭矢岂能伤之分毫?”
曹操满意地看着众将震惊的神情,缓步上前,伸手轻抚马颈处的甲片。
触手冰凉坚实,叩之有金石之声。
“德祖,”曹操转头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杨修,“你来为诸位解说此甲。”
杨修躬身应诺,上前两步,面向众人展开解说:“此乃长安工坊所制甲骑具装,全套共由一千八百二十四片精铁甲叶组成,以牛皮绳串联。人马全套重约一百二十斤,然...因其设计精巧,重量分布均匀,战马可负甲奔驰三十里不倦。”
他顿了顿,见众人聚精会神,继续道:“此甲最精妙处,在于甲片锻造之法。关中渭河两岸,设水轮作坊十二处,以水力驱动巨锤,反复锻打铁坯。一锤之力,可抵十名匠人全力挥锤。经此捶打,铁质紧密,杂质尽除,韧性倍增。”
荀彧眉头紧锁:“水力锻铁?此法古籍虽有记载,然工程浩大,非寻常可成。”
“正是。”杨修点头,“据在下观察,吕氏在渭河修筑堰坝,引水驱动水轮。那水轮高达三丈,轮转不息,带动锤头起落。一昼夜可锻甲片三百余枚,且品质如一。”
程昱抚须沉吟:“如此说来,关中军备生产之速,远胜中原作坊。”
“岂止是快,”杨修叹了口气,语气中竟带着几分钦佩,“更难得的是规格统一。甲片大小、厚度、穿孔位置完全一致,损坏时可直接替换,无需专门修补。这在我中原各军中,绝无可能。”
曹操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杨修所言虽是事实,但这般直白夸赞敌方工艺,实在刺耳。
夏侯惇忍不住问道:“如此重甲,骑兵如何作战?行动岂不笨拙?”
许褚在马上朗声大笑:“夏侯将军有所不知,末将试穿此甲,虽负重增加,然关节处设计巧妙,活动自如。且冲锋之时,人马合一,有破阵摧锋之威!”
仿佛为了验证所言,许褚轻夹马腹,爪黄飞电缓步小跑,绕场半周。
铁蹄踏地,轰鸣作响,甲片碰撞声如金戈交鸣。
随即许褚从鞍旁取下一柄长槊,在空中舞了个枪花,动作流畅,不见滞涩。
众将看得目眩神驰,仿佛已见这般铁骑冲阵时,敌军望风披靡的景象。
郭嘉此时却眉头微皱,他缓步上前,仔细查看铠甲连接处,又伸手掂量一片卸下的甲叶,忽然发问:“德祖,如此军国重器,你如何将它运出关中,而不被发现?”
他转向杨修,目光如炬:“据我所知,吕氏治下,对兵甲管制极严。私运军械出关,罪同谋逆,最重可处极刑。关中各处关隘,稽查严密,你这套甲骑具装,目标如此之大,怎能安然运抵许昌?”
这个问题问得尖锐,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杨修。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卧底产生排斥感。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谁知道杨修这厮是不是被吕氏收买了,反过头来搞无间道。
杨修不慌不忙,拱手答道:“奉孝先生所虑极是。关中确对走私查缉森严,设逃税重罚之律,寻常商贾绝不敢夹带军械。然而...”
他稍作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操一眼:“正是因这套甲骑具装乃军国重器,吕氏才准许售卖一副过来。”
“什么?”曹操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愕然之色,“他们竟主动售卖此甲?德祖,此言何意?如此利器,本当秘而不宣、深藏军中,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众人同样困惑不已。
兵者诡道,藏拙示弱乃常理,哪有将最强军备展示于敌前的道理?
杨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缘由:“在下初闻时亦感不解,曾问工坊管事杜氏:‘如此重器,何以售予潜在之敌?’杜氏答曰...”
“‘手中有重器却无人知晓,便没了战略威慑力。反之,若让人亲眼见过雷霆之威,知晓你随时可唤雷霆击顶,那么平日里,反而能太平许多。’”
一番话说完,前院鸦雀无声。
秋风拂过,吹动众人衣袍,却吹不散空气中凝结的思绪。
曹操怔在原地,右手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目光盯着那副在阳光下闪烁的甲骑具装,久久不语。
战略威慑。
这个词如重锤敲在他心头。
多年来,他挟天子以令诸侯,靠的是政治威慑。
麾下雄兵猛将,靠的是军事威慑。
可从未有人将“威慑”二字,说得如此直白透彻,且应用于军备展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