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一缕挣脱了沉重淤泥的轻烟，缓慢地、试探性地，从一片温暖而混沌的黑暗深处，向上浮升。
最先恢复的，是身体的感知。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身体不再是之前那种破碎的、剧痛的、冰冷麻木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状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充实与温暖。如同被浸泡在最顶级的灵液之中，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雀跃地呼吸、生长、修复。经脉里流淌着的，不再是枯竭灼痛的混沌神力，而是一种更加浑厚、更加精纯、并且带着一种奇异秩序感的、灰金色泽的能量。这能量浩瀚而温和，滋养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株在雨后疯狂抽枝展叶的植物，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全是舒适。
还有一种隐隐的、仿佛源自更深处的不协调感。
她的混沌本源，那曾经纯粹灰色、充满无限变化可能的气旋，此刻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它更加凝实、更加强大，旋转时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甚至隐隐散发出一种神圣威严的气息。然而，在这片灰金交织、生机勃勃的本源深处，星澜却莫名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最深海底沉淀了亿万年的——沉寂与冰冷。它并非破坏性的，更像是……融入了本源的结构本身，成为了其一部分，难以分割，难以驱除。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在逐渐清醒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丝不安的茫然。
紧接着，是神魂的归位。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带着冰冷的触感，一块块浮现出来，拼凑出昏迷前的惊心动魄——青鸾恶毒的笑脸和诛心的话语、石林中绝望的战斗、燃烧生命本源的决绝、贯穿天地的金色光芒、那声颤抖的“澜儿”……以及，最后时刻，被一股无比温暖、无比安全的力量紧紧包裹、带入深沉黑暗的感觉……
是他吗？
那个最后出现的人……
真的是他吗？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也带来了更复杂的情绪——一丝难以遏制的、劫后余生的酸楚与委屈，一股不愿想起却又控制不住回放的愤怒与伤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对那个温暖怀抱的……贪恋与依赖。
各种情绪交织冲撞，让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沉沦的边缘反复摇摆。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想要继续沉入那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面对的黑暗之中。
但那股温养着她的、灰金色的温暖能量，却仿佛拥有某种安抚的力量，轻柔地抚平着她意识深处的波澜，也坚定地托举着她，不容抗拒地，向着“清醒”的光明水面浮去。
终于——
眼皮上传来沉重的、仿佛被黏住的触感。
她努力地、尝试着，调动起那一丝丝刚刚恢复的、对身体的掌控力。
一下。
两下。
眼睫，如同被冰霜冻住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又一下。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亮，透过闭合的眼睑缝隙，刺痛了她久处黑暗的感官。
她皱了皱眉，更加用力地，想要掀开那沉重的眼帘。
好难……
但那股托举着她的温暖力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努力，恰到好处地给予了一丝助力。
终于——
眼帘，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光影首先涌入。
不是刺目的光芒，而是柔和温暖的、淡金色的光晕，如同晨曦透过薄纱，朦朦胧胧。
她眨了眨眼，视线逐渐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玄色的、绣着暗金流云纹路的……衣襟？
很近，近到几乎贴着她的鼻尖。布料细腻光滑，带着一种清冽而熟悉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淡淡冷香，混合着一种……极淡的、却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血腥气？
星澜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极其缓慢地、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视线顺着那片玄色衣襟，缓缓上移。
越过线条优美的下颌，掠过紧抿的、唇色淡得近乎失血、唇角却残留着一抹已经干涸的暗金色痕迹的薄唇，掠过挺直的鼻梁，最后……撞入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凝视着她的——金色眼眸。
那双眼睛……
星澜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凤临。
印象中的他，总是带着一种俯瞰尘世的淡漠与疏离，金色眼眸深邃平静，如同包容星海却又遥不可及的苍穹。即便偶尔流露出温和或关切，也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矜持而克制。
但此刻，这双眼睛……
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白部分甚至带着淡淡的赤金色泽，仿佛燃烧过后残留的灰烬。眼下是浓重的、几乎透出青黑的阴影，昭示着极度的疲惫与消耗。原本璀璨如朝阳的金色瞳仁，此刻却黯淡了许多，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尘雾。
然而，在这片疲惫、黯淡、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底色之上，却翻涌着星澜看不懂的、极其复杂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那是失而复得、近乎贪婪的狂喜与珍视，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要将她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最深处。
那是蚀骨锥心、无法掩饰的心疼与怜惜，目光扫过她脸上可能残留的污痕时，眼底会掠过刀锋般的痛楚。
那是深沉如海、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与守护，仿佛她就是他的全世界，是他此刻唯一需要倾尽所有去在意、去保护的存在。
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从眼眸最深处渗出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慌与后怕？
他在怕什么？
怕她醒不过来？
还是……
这些汹涌澎湃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星澜刚刚苏醒、尚且脆弱而混乱的意识。它们太浓烈，太直白，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冷静自持、情绪内敛的凤临，判若两人！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神阵内温暖的光晕静静流转，能量氤氲，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星澜怔怔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因为初醒和震惊而显得有些茫然和空洞，映照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庞。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很多话想问。
有很多情绪想宣泄。
有很多……复杂的、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感受，在胸腔里冲撞、沸腾。
她想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找到我了？
想问，你的伤……看起来怎么比我还重？嘴角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想问，青鸾呢？她死了吗？你真的……信我了吗？
更想问……之前那些事，那些误会，那些伤害……到底算什么？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塞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嘴唇微微动了动，只感到一阵干裂的刺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
而凤临，在看到她终于睁开眼、那双熟悉的灰色眼眸茫然地望向自己的刹那，他整个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仿佛一直悬在万丈悬崖上的心，终于在这一刻，重重地落回了实处，却因为落得太快太猛，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连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狂喜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几乎要淹没他所有的理智！
她醒了！
他的澜儿醒了！
那双黯淡的金眸，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所有的疲惫、伤痛、后怕，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
他下意识地就想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想触碰她的脸颊，确认她的温度，想听她说话，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动作的下一秒——
星澜那原本茫然空洞的灰色眼眸，在短暂的聚焦和对视后，仿佛终于从初醒的懵懂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些汹涌的记忆和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在她脑海中炸开！
青鸾得意的嘲笑、被设计陷害的愤怒委屈、孤身逃命的恐惧绝望、浴血奋战的惨烈、以及……最后时刻，听到青鸾那些诛心之言时，那种被最信任之人无形“背弃”、心碎如绞的冰冷与痛楚……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地回涌！
而眼前这张写满了心疼与悔恨的脸，这张她曾无比依恋、此刻却让她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的脸，恰恰是勾起这一切痛苦回忆的……源头之一。
她看到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狂喜与珍视，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但紧接着，更深的、冰冷的委屈与隔阂，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那丝暖意。
他现在的样子，是为了她吗？
他眼中的心疼与后悔，是真的吗？
如果……如果真的那么在意，之前又为什么会……
理智告诉她，或许有误会，或许他有苦衷，青鸾的话不能全信。
但情感上，那种被伤害、被不信任、被置于险境后的恐惧与心寒，却如同最坚固的冰层，牢牢封冻了她的心湖，让她无法轻易地、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依赖、去靠近。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让她的眼神在短短一瞬之间，变幻了数次——从初醒的茫然，到认出他后的细微震动和复杂，再到记忆回涌带来的痛楚与冰冷，最后……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冻结、掩埋的……沉寂。
那是一种，比愤怒的质问、比委屈的哭泣、比绝望的嘶吼，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如同两潭冻结的深泉，映不出丝毫波澜，也映不出他的倒影。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别开了脸。
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神阵光膜之外，那片永恒翻滚、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和模糊的混沌迷雾。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或者……一片需要被忽略的背景。
这个细微的动作，这个沉默的回避，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凤临的头顶，狠狠浇下！
将他方才因为看到她苏醒而燃起的、几乎要沸腾的狂喜与希望，瞬间……浇灭了大半！
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无边的恐慌！
她的眼神……
她在回避他……
她……不想看见他？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凤临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带来比之前动用禁忌秘法反噬时，更加剧烈千万倍的、窒息般的疼痛！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