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幽的紫光并非静止，而是在他的掌心之中，如两颗呼吸的心脏般，微弱却执着地搏动着。
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每一缕光华都散发着来自另一方时空的死寂与苍凉。
“找到你了……弟弟。”
那句清晰入骨的呼唤，仿佛不是从遥远时空传来，而是直接在他颅内炸响，带着一种跨越万古的熟稔与……饥渴。
顾玄面无表情，但眼底的幽光却在一瞬间收敛到了极致。
弟弟？
他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个词汇。
他是在尸骸堆里刨食长大的战争孤儿，唯一的“亲人”，是被他亲手终结、只剩一缕残念的“兄长”顾昭。
镇魔殿的正厅玄门应声关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此地，已是他的绝对领域。
没有丝毫迟疑，顾玄身形一闪，出现在殿堂中央那口氤氲着万千法则气息的“万法池”旁。
他没有将这两块残芯据为己有，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并列置于池水中央。
那里是镇魔殿所有能量脉络的交汇点，是炼化万物的源头。
“炼化·信息剥离！”
随着他冰冷的指令下达，数道已然蜕变为“归墟之线”的漆黑命丝，如活物般从他指尖探出，精准地缠绕上那两块魂烛残芯。
嗡——！
万法池瞬间沸腾！
被逆向催发、险些崩碎的魂烛残芯，在镇魔殿本源力量的灌注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盛紫焰！
火焰冲天而起，却不带半分温度。
在这冰冷的、纯粹由信息构成的光焰之中，两块残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焚尽。
但它们所蕴含的一切，都被归墟之线一滴不漏地榨取、剥离、重组！
一幅浩瀚而诡异的立体星图，在万法池上空缓缓展开。
那并非真实星空，而是幽壤界的完整结构图！
只见九座与镇魔殿废墟一模一样的“代行殿”，呈一个巨大的环形阵列，静静悬浮在无尽的灰雾之中。
它们如九个忠诚的卫士，锁链横空，共同拱卫着最中央那座通天彻地的巨塔——归面塔！
顾玄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星图的最边缘，那里，有一行用未知神文标注的、闪烁不定的数字编码。
他虽不识此文，但其含义却通过镇魔殿的解析，直接烙印在他的神魂深处！
那是……一组空间深度坐标！
而这组坐标，竟与他此前测量过的，镇魔殿八足深深插入南荒地底岩层的深度，分毫不差！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的镇魔殿，不是偶然获得，不是天外降临……
是回归！
是这套庞大系统中的一部分，不知因何故脱离，最终在南荒大地“归位”！
他猛地一挥手，星图消散。
心念电转间，此前强行摄录于幽壤界的所有记忆画面，如同画卷般在眼前飞速流转。
他将那座废墟的每一个细节，与自己身处的这座现役镇魔殿进行毫厘不差的比对。
结构、外形、内部墙壁上那些象征着万法神通的浮雕走向、乃至驱动殿堂运转的能量脉络分布……
完全一致！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在于废墟的顶部，缺失了一块巨大的、核心位置的三角形构件。
而那个缺口的位置和形状，恰好对应着如今镶嵌在吞月投影·清道额心，那面神秘莫测的“天牧铜镜”！
“原来如此……”
顾玄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骨的冰冷所取代。
他抬起左手，那枚囚禁着顾昭残念的黑戒幽光闪烁。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屈指在身前的青铜长案上轻轻一叩。
一声轻响，如同敲响了通往幽冥的门扉。
黑戒骤然冰冷，一缕微弱的意识波动从中传出，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我们……都是……复制品……”
“真正的殿……在下面……”
话音未落，黑戒上的阴寒之气陡然加重，那缕刚刚苏醒的残念仿佛被一股更深沉的恐惧扼住了喉咙，瞬间沉寂下去，任凭顾玄如何催动，都再无半点反应。
复制品？下面？
顾玄眼神一凝，还未及细思，异变陡生！
恰逢子时三刻，阴气最盛的一瞬。
殿堂一角，那面被他带回的天牧铜镜，竟毫无征兆地再度渗出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
但这一次，灰雾没有再凝聚成山川地貌，而是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蠕动、汇聚，最终，拼凑出了一个让他呼吸为之一滞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与他顾玄自己，一模一样！
只是，那个由灰雾构成的“他”，双膝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宽阔的肩胛剧烈地起伏，仿佛正在承受着世间最极致的酷刑，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痛哭。
顾玄缓缓走近，脚步无声。
就在他距离那灰雾人影不足三尺之地时，那个“他”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与他同步地、猛然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由无数扭曲光影构成的脸，泪流满面，嘴唇绝望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玄眉头紧锁，【渊瞳】自行启动。
幽光扫过，眼前的景象瞬间被解析。
这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灵魂，而是由数百道残魂最深刻的记忆碎片，强行拼接而成的“集体痛苦投影”！
这些残魂碎片，来自所有曾在这片南荒大地上，在血月中被燃尽、在绝望中死去的百姓！
他们的怨念、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痛苦，被这面铜镜截留、汇聚，最终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归面塔！
“二次探界，势在必行。”
顾玄心中再无半分犹豫。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孤身犯险。
他一念之间，镇魔殿深处的“育兽园”轰然开启。
现存的三十六具被炼化后保留了肉身的强大妖魔尸骸，在他的意志下，被一一拖拽而出，排列成阵。
“以尔残躯，为我铺路。以尔残识，为我之眼！”
他翻手取出三十六枚在【梦域牢笼】中淬炼到极致的梦奴残识，如同钉子般，精准地打入每一具妖魔尸傀的眉心！
嗡！嗡！嗡！
三十六具尸傀眼中同时亮起猩红的光芒，它们体内的死气被一股暴虐的意志强行激活，组成了一座森然可怖的“替命大阵”。
每一具尸傀都成了他的一个远程感应节点，可以替他承受伤害，更能将万里之外的景象实时传递回来。
做完这一切，他目光转向那尊山峦般的吞月投影·清道。
“拆解核心，融入我身！”
随着指令下达，清道那庞大的身躯一阵剧烈颤动，额心的天牧铜镜光芒大放，一缕凝练如实质的灰色流光被硬生生剥离出来，主动融入顾玄身上的玄黑甲胄之中。
瞬间，顾玄感觉到自己的灵觉被无限放大，一种能够短暂窥见危机一角的预警能力，与他神魂相连。
然而，就在融合完成的刹那，那尊本该是冰冷死物的吞月投影，竟主动将那颗硕大无朋的头颅低下，凑到顾玄面前。
那张足以吞噬山岳的巨口缓缓开合，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如同古钟被敲响前的嗡鸣。
它没有言语，但三个清晰无比的画面，却如同烙印般，直接投射进了顾玄的脑海——
第一幅画面：一道通往幽壤界的灰雾裂隙。
第二幅画面：那个跪在地上、无声痛哭的“自己”。
第三幅画面：他自己，浑身浴血，倒在归面塔前，生机断绝的尸体。
这是镇魔殿自被他获得以来，第一次，表现出类似“情感”与“预警”的异动！
顾玄静静地看着那最后一幅画面，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愈发冷冽的杀意。
他缓缓抬手，轻轻拍了拍清道那冰冷的巨颚，语气平静得可怕：“若我身死，便将这南荒……尽数吞了吧。”
话音落毕，他一步踏出镇魔殿，身形再现于南荒的血色月光之下。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向东。
按照影母岑九娘最后的提示，他找到了那片截然不同的东侧雾海。
此地的灰雾果然稀薄了许多，能见度远超之前。
雾气之下，不再是尸骨长桥与手臂深渊，而是一片死寂的沙海。
沙海中，漂浮着无数破碎的白色面具，每一张面具都雕刻着空洞的双眼，却没有嘴。
就在他谨慎前行了约莫一里之后，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哭泣声，顺着风传入他的耳中。
顾玄循声而去，最终，在一座半埋于黑沙之中的低矮小庙前停下了脚步。
庙门腐朽，轻轻一推便化作齑粉。
庙内，一座小小的神龛上，供奉的并非神佛，而是一座惟妙惟肖的镇魔殿废墟模型！
在模型之前，一缕几乎快要消散的残灵，正跪伏在地，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钥匙……在代行者的眼中……”
正是他在废墟中惊鸿一瞥，又瞬间消失的殿基残灵！
顾玄目光如电，凝视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他没有发问，而是如一道鬼影般瞬间欺近，五指如钩，一把将那缕即将溃散的残灵攥在手中！
“谁是代行者？！”他厉声喝问，神魂威压毫无保留地冲击而出。
被这股力量一激，那残灵涣散的眼神，竟出现了一瞬间的清明！
它艰难地抬起虚幻的手，没有指向别处，而是直直地指向了顾玄的右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道：
“你啊……每一个你！”
话音未落，它的灵体再也无法维持，轰然爆散成最精纯的死气。
而在彻底化作灰烬的前一刹那，一道最后的信息流，钻入了顾玄的脑海：
“归面塔底层……关着……第一个‘顾玄’的……活体容器……”
顾玄缓缓松开手，任由灰烬从指缝滑落。
他立于雾海边缘，遥遥望向远方那座若隐若现的通天巨塔。
此刻，渊瞳视界中，归面塔的细节纤毫毕现——塔身通体由亿万被剥去面具的人类颅骨堆砌而成，塔顶之上，赫然悬挂着一面巨大无比的铜镜，镜面朝内，清晰地照映着一个被无数漆黑锁链死死缠绕、悬吊在塔心的人影。
他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解下那枚代表镇魔殿至高权限的【弑神令】，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其嵌入右臂甲胄的凹槽之中。
咔哒！
令牌与甲胄完美契合，无数归墟之线瞬间从凹槽中蔓延而出，缠绕他全身，将他的气息与整座镇魔殿彻底融为一体。
他，已是行走的神国。
然而，就在他准备强行突进的瞬间，体内那源自上古巫神的血脉，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一个是顾昭那虚弱而急切的低语：“别信塔里的任何话……”
另一个，却是一个无比陌生的童声，带着浓重的哭腔与无尽的委屈：“哥……救我出去……”
顾玄前冲的脚步，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顿了半刹。
他眸中，天牧铜镜的虚影急速旋转，仿佛在推演着万千种可能。
最终，所有的纷乱与迷惘，都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冷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两个声音宣告，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
“我不是来救人……”
“我是来收账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一步踏出，身形彻底融入那片漂浮着无尽无嘴面具的灰色雾海之中。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在亿万里之外的南荒大地上，那座如山峦般矗立的吞月投影·清道，猛然仰起它那颗遮天蔽日的头颅，朝着血色的月亮，发出了一声震彻天地的无声咆哮。
那咆哮，并非愤怒，也非示威。
而是一种，预感到某种不可逆转的蜕变即将发生后，最本能的战栗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