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山家也收到了林小四郎亲自送来的喜蛋。林小四郎和刘小山关系亲厚,喜得千金,肯定要给好友报喜。
“四郎家生了个闺女。”刘小山从屋里出来,“待会儿我去村里看看谁家有乌鸡,换一只,或者去河里捞两条鲫鱼,给他送去贺贺喜。最近河里的鱼虾多,应该能捉到。”
冯小芹抬起头,眉头不自觉地微蹙:“生个闺女……也这么高兴?”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惯常的那种、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计较:“听说还给文松哥家送了二十个红鸡蛋?那是生了儿子的报喜规格吧?我们生长安、长宁那会儿,都没送过这样的礼……”
刘小山闻言,没有争辩,声音平平稳稳的:“咱们那时候村里都穷。娘攒的那三十来个鸡蛋,一个都没舍得往外送,全留给你坐月子补身子了。”
冯小芹听了,记忆像被晨光刺破的雾,散开一些清晰的画面——生长安时,婆婆刘周氏东拼西凑换了三十来个鸡蛋,一个都没往外送,全都留着,每天雷打不动地煮红糖鸡蛋给她端到床头。
那时村里各家条件都不好,白面都难得吃上一回。她算是村里坐月子坐得最好的了,有些产妇整个月子期间能吃两个鸡蛋都是稀罕事了。连她嫂子,生了三个儿子,每次月子也只吃过三四回鸡蛋。
刘小山接着说:“再说了,闺女小子,只要是自家的骨肉,都是宝。你看果果,不就是全村的宝贝疙瘩?四郎和卉生高兴,那是人家真心疼孩子。”
冯小芹哑然。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两颗精致的红鸡蛋,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啊,果果是个女娃,可全村谁不把她捧在手心里?
林家人好像从来都不觉得女娃不好,像大嫂李文慧,也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
“也是。”她声音低了些,“现在日子好过了,卉生妹子的月子,肯定比我那时候坐得舒坦多了……”
这话里,终究还是带了点比较的意味,但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却是淡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羡慕的陈述。
“咱们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想吃鸡蛋了?我待会儿去换些回来。”刘小山说。
“我不吃,不用……”冯小芹刚要阻止丈夫,突然想起什么,说道:“那你换些回来吧。再过个把月,我大嫂又要生了。听我娘那意思,郎中瞧过了,说多半又是个男孩儿。我大嫂是真能耐,这要是生了,就是四个儿子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有对嫂子“能耐”的某种认同,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她自己的失落。在娘家那个环境里,能生儿子,就是最大的功劳和价值。
“那到时候,咱们也送只乌鸡,再拿些好鸡蛋过去。”冯小芹盘算着,“礼数总要到的。”
刘小山整理渔网的动作一顿,抬眼认真看了看妻子。送一只鸡、一些鸡蛋,这礼不算轻,但也在合理的亲戚往来范畴内,远不是从前那种恨不得掏空家底往娘家搬的模样。
“行。”他点头,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赞许,“乌鸡我去换,鸡蛋咱们挑大的、新鲜的装。”
冯小芹得了丈夫的肯定,心里那点小小的纠结也散了。
她转身往屋后菜园走去,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咱家还得再养两只鸡。之前那几只……”她话头顿了顿,没提上次娘和小弟来家“扫荡”的事,“反正现在得养起来。以后每天给长安煮一个鸡蛋,他念书费脑子,得补补。”
她说这话时,脸上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那个曾经把娘家需求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冯小芹,正在笨拙地、却实实在在地,学习如何为“自己的家”做长远的打算。
刘小山看着妻子的背影,心里那股暖意,像灶膛里慢慢燃起的火苗,不炙热,却恒久。媳妇儿总算开始用自家的筐,装自家的鸡蛋了。
“还有件事。”冯小芹转回身,脸上难得显出些局促,却又带着决心,“这个月你进山,打到了好些大猎物,卖了不少钱。加上地里出的,咱们手里……攒下些了。”
她吸了口气,声音清晰了些:“咱们不是说要请娘、大哥大嫂一家、大力哥一家、还有丁三哥他们……来家里吃顿饭吗?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要不就后天吧,你觉得咋样?”
刘小山愣了一下。
冯小芹避开他的目光,语速快了些:“年初咱们修这房子,多亏了大家出力帮忙。房子住进来大半年了,暖和气儿都攒足了,一直没正经谢谢人家……也该请人来吃顿热乎饭,看看咱们家现在……没白费他们当初的力气。”
这话说得有些磕绊,意思却明白——她想感恩,也想让那些帮助过他们的人看到,这个家立起来了,值得当初那份帮扶。
刘小山心里那簇火苗,“轰”地一下烧旺了。他走上前,握住妻子有些粗糙的手,重重地点头:“好!该请!咱们好好办!”
冯小芹被他握得有些不自在,抽回手,脸上却泛起了红:“那……那得好好准备。菜单我琢磨好几天了,不能太寒碜,也不能……太破费。”
“我明儿就和大哥他们进山。”刘小山立刻道,“看能不能再打点好的。还有,我待会儿就去通知他们。你看看,还需要啥,我来准备。”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这个八月的开端,对刘小山家而言,有了一个清晰而温暖的目标。
其实自从刘长安入学试一鸣惊人之后,冯小芹就在为请客做准备了。
她先去找了婆婆和大嫂李文慧,红着脸问请客该备些什么菜式,既体面又实惠。
婆媳俩先是一愣,听说是补办“暖屋酒”,就温和地笑了,跟她细细说了半晌,末了还道:“缺什么尽管来家里拿。”
她又去问了杨春草做鱼的诀窍。杨春草也很大方,把自己做河鲜的方法都告诉了她。
不但如此,这些天,她一点一点把家里也重新归置了一遍。庭院扫得一尘不染,墙角堆的杂物归置得整整齐齐,窗棂擦了又擦。
当天,刘小山果然从山里带回了一只肥硕的野兔和两只山鸡,又从河里捞回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和鲤鱼,养在水缸里。
冯小芹看着这些食材,心里第一次有了种充盈的、当家做主的踏实感。这是他们自己挣来的,用来招待他们自己的客人。
请客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三。
那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冯小芹就起了。灶膛里的火生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红。山鸡早已处理好,加了自家晒的干菇和木耳,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地炖着,香气一点点逸出来。
鲤鱼也按照杨春草教的方法处理好了,今儿要做一道红烧鲤鱼;野兔虽然不及兔子工坊的福气兔子那么好吃,但胜在肥美,她准备做村里人最爱吃的酸辣兔丁;还有特意去买回来的排骨,准备做玉米胡萝卜炖排骨……
刘小山在院里劈柴,长安带着弟弟长宁在门口摘菜、剥蒜……
将近午时,客人们陆陆续续到了。
刘周氏来得最早,手里提着一篮子新摘的豆角和茄子。李文慧和杨春草结伴而来,一个端着一盆发好的面团,一个拎着两条腊肉。王大力提了一坛酒,丁老三和丁老四兄弟也来了,丁老四还扛了小半袋新磨的玉米面。
刘小山的另外几个好友也都没空手来,不是提了糕点,就是带了干菜,其中一个还送来两只毛茸茸的小鸡仔,一进门就对冯小芹说:“嫂子,听小山哥说你想养鸡,这个给你!”
院子顿时热闹起来。
“哎哟,这鸡炖得香!”李文慧一进院门就闻到了香气,笑着夸道。
“院子拾掇得真利索。”杨春草环顾四周,也点头。
冯小芹听着这些夸赞,手脚更麻利了,心里那点忐忑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充实感取代。她指挥着刘小山摆桌子、端凳子,又让长安去给客人们倒水。
然后又转回厨房去忙活。
李文慧和杨春草也进去帮忙,合作蒸了两笼暄软的白面馒头。
冯小芹见了,主动夸道:“长安总说小饭堂的馒头可软乎了,今儿总算能尝到了,谢谢嫂子们!”
饭菜上桌时,日头正好升到中天。
大陶罐里的山鸡炖得酥烂,汤汁浓稠;红烧鲤鱼油亮亮地躺在盘中;腊肉炒豆角咸香下饭;酸辣兔丁卖相亮眼;凉拌的野菜清爽开胃;金黄的玉米面饼子堆得像小山;暄软的白面馒头冒着热气;还有一大盆胡萝卜玉米排骨汤,撒着翠绿的葱花,好看得诱人……
“都是家常菜,大家……别嫌弃。”冯小芹站在桌边,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话都说不太利索。
“嫌弃啥?这比过年还丰盛!”王大力嗓门洪亮,率先夹了一筷子鱼肉,“嗯!入味!小芹手艺见长啊!跟我媳妇儿做得差不多!”
“嗯,就是春草嫂子教我的法子。”冯小芹小声回道。
“媳妇儿,坐这儿,辛苦了!”刘小山拉着冯小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给她拿了一个暄软的大馒头,“快吃,你想吃啥,我给你夹。”他转头招呼大家,“都起筷,别客气啊!”
于是,众人纷纷动筷,夸赞声不绝于耳。连憨厚寡言的丁老三也说了句:“好吃。”
刘周氏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饭菜,又看看仍然有些放不开的小儿媳妇,以及一边和大伙儿说话,一边时不时给妻子夹菜的小儿子,再看向旁边正给弟弟夹菜的长安,心里那份长久以来的担忧,终于化开了大半——小儿子这个小家,总算像模像样地立起来了。
席间,大家说着村里的新鲜事,说着地里的庄稼,说着孩子们在学堂的趣闻。
说到长安得了“慧心贴”,刘小山的发小们都说:“咱们长安有出息,以后考个举人回来,像戏文里的那样,给你娘挣个诰命!”
冯小芹听到这话,耳朵尖都红了,却忍不住看向儿子,眼里是藏不住的希冀和骄傲。是啊,儿子有出息,才是她将来最大的倚仗和脸面。
刘小山端着酒碗,挨个敬过去:“年初修房子,多亏了几位哥哥弟弟搭把手。这份情,我刘小山记一辈子。”
“说这些干啥!”王大力跟他碰了下碗,“兄弟之间,不就该这样?”
刘大山也是跟弟弟碰了一下碗,啥也没说,仰头一口干了。
丁老四笑着说:“小山,咱们兄弟不见外,以后有事儿招呼一声就行!”
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阳光从院中移到墙根,笑语却一直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