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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带着潮湿而清冽的气息,从宽阔的江面浩荡而来,卷起旗舰船头那面临时挂上的“孙”字大旗,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呼啦”声。
船,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严丝合缝地靠上了建业码头。厚重的船体与坚实的木桩码头轻轻一触,发出一声“咚”的闷响,像是历史的两端,在此刻完成了交接。
甲板上的喧嚣与欢呼早已沉寂,甘宁麾下的那些锦帆余部,此刻也收起了平日里的桀骜,被码头上那股由数千精锐士卒汇聚而成的铁血煞气所震慑,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蒋钦亲自监督着水手们放下沉重的船锚,将粗如手臂的缆绳牢牢系在岸边的铁牛上。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缓慢而郑重。
姜云站在船头,负手而立,江风拂动着他素色的长衫,衣袂飘飘,宛若欲乘风归去的仙人。可他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脑海里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早就抱着脑袋,在思维的角落里急得团团转。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玩脱了!’
‘这阵仗,比前世看过的国宾接待仪式还夸张!孙权这小子,是把我当成曹操来迎接了吗?他是不是对“使者”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看看左边那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的,一脸“你就是那个拐走我家白菜的猪”的表情,八成就是张昭了。再看他旁边那个一脸忠厚,眼神里透着好奇和善意的,应该就是鲁肃。’
‘我的妈呀……那群老将军,程普、黄盖……一个个跟门神似的,眼神跟刀子一样,恨不得在我身上刮下几两肉来。’
‘这哪里是来搞外交的,这分明是羊入虎口,不,是龙入虎穴……不对,我现在好像才是那头最凶的虎?’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考了满分的小学生,本以为最多得到老师的一句表扬和几朵小红花,结果校长直接敲锣打鼓,在升旗仪式上搞了个全校表彰大会,还要让他上台发表获奖感言。
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喂,发什么呆呢?”孙尚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经换下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穿上了一袭华丽的郡主常服,火红色的裙摆在风中摇曳,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姜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骄傲,“我二哥他们都来了,你可别给我丢人!”
姜云侧过头,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写满了“快看我带回来一个多厉害的宝贝”的眼睛,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丢人?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身后,甘宁和苏飞并肩而立。甘宁一身煞气,虎目炯炯,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为姜云撑足了场面。而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的苏飞,虽然神情依旧复杂,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属于宿将的风度。他们二人,连同后面那十几艘挂着“黄”字旗的战船,就是姜云此行最直观的、也是最震撼的功绩。
长长的木质舷梯被搭在了船舷与码头之间,发出一声沉重的“嘎吱”声。
蒋钦快步走到姜云面前,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姜先生,请。”
姜云点了点头,迈开了脚步。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木板的中央,发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声响。他能感受到,随着他一步步走下舷梯,码头上成千上万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尽数聚焦在他的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有警惕,有怀疑,也有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期待。
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足以让任何心志不坚的人,当场腿软。
可姜云的表情,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他不是不紧张,而是他知道,从他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他代表的,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刘备,是整个孙刘联盟的未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
他甚至有闲心,在脑海里吐槽那个马褂小人:‘稳住!我们能赢!不就是场面大了点吗?就当是来参加电影节走红毯了,注意表情管理!’
终于,他的双脚,踏上了建业码头坚实的土地。
那是一种与在船上漂泊数日截然不同的踏实感,也预示着,他正式踏入了江东这个巨大的、暗流汹涌的棋局之中。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与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人,遥遥相望。
那个人,就是孙权。
他比姜云想象的还要年轻,或许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英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异于常人的相貌。
他的眼眸,是如雨后晴空般澄澈的碧色,深邃而明亮,仿佛能倒映出整片长江。而他的胡须,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奇异的紫色光泽。碧眼紫髯,果然名不虚传。
这张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与锐利。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在无数次决断与权衡中,才能磨砺出的眼神。
当姜云的目光与他对上时,孙权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碧色的眼眸里,有惊叹,有审度,更有作为一方之主的考量。
他在评估,眼前这个看似平平无奇,却立下如此奇功的年轻人,究竟是能为他所用的利刃,还是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
一个少年英主,一个神秘来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闪烁。整个码头,鸦雀无声,连江风似乎都停滞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江东之主与这位“神人”的第一次对话。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