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说完，便如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喧哗，而是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风似乎都停了，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的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存在这片田垄之上。张飞那张涨成猪肝色的黑脸，此刻写满了愕然，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我，嘴巴半张，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随口一句激将，竟会换来一个用身家性命做抵押的军令状。
他身旁的关羽，那双一直半眯着的丹凤眼，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像两柄出鞘的青龙偃月刀，锋锐、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将我从头到脚刮了一遍，仿佛要看看我的骨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田埂另一头，王二麻子和他手下的老兵们，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荒谬与震撼的呆滞。他们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见过的狠人不少，有战场上不要命的，有赌桌上输红眼的，却从未见过一个文弱书生，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赌地里的收成。
我能感觉到身后甄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攥着我衣角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我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煞白的脸色和那双写满惊惶与担忧的眸子。
而这一切的中心，刘备，依旧沉默着。
他只是看着我，那双仁厚的眼眸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不起波澜，却能将我此刻所有的孤勇、决绝、乃至内心深处的一丝恐惧，都清晰地倒映出来。他没有立刻表态，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压力。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而有力。额头的汗珠凝聚起来，滑过我的太阳穴，带着一丝冰凉的痒意，最终滴落在那片被我寄予厚望的土地上，瞬间便被滚烫的泥土吞噬。
终于，刘备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面向张飞。
“翼德。”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大哥……”张飞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气势却已弱了三分。
刘备看着自己这个三弟，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带上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玩味。“你方才不是说，想看看姜云先生的真本事么？如今，先生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片地里，这份军令状，可合你的心意？”
这话问得巧妙，像是一记软绵绵的拳头，打在了张飞最硬的脖子上。张飞的脸瞬间憋得通红，他张了张嘴，看看我，又看看刘备，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句：“俺……俺也没想让他拿命来赌啊……”
刘备不再理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王二麻子和所有屯田的士兵。他脸上的那一丝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刘备自起兵以来，所求为何？”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田野间回荡，“非为高官厚禄，非为称王称霸，只为在这乱世之中，求一个‘安’字！让跟着我的兄弟们有衣穿，有饭吃，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
他伸手指着脚下广袤的田地，神情恳切而沉痛：“可如今，我等屯兵小沛，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北有袁绍，西有曹操，东有吕布，皆是虎狼之辈！我等兵不过数千，粮不过数月，一旦被围，不出三月，必将不战自溃！粮食，就是我等的命脉！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没有半句虚言。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士兵们，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然明白“断粮”二字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刘备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我的身上，眼神中的欣赏已经不再掩饰。
“今日，姜云先生，以一介书生之身，不畏人言，亲身下地，为我等探索增产之法。此法成与不成，尚在两说。但他这份为公之心，这份敢以性命为我等探路的胆魄，你们谁有？”
无人应答。王二麻子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他立下军令状，赌上的是他自己的性命。若他输了，我刘备失一敢言之士，他自己，则身死名裂。”刘备的语气越发森然，“可若他赢了呢？”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赢的，可能就是数千将士的活路！是这小沛一城的安宁！”
他向前踏出一步，站在了我的试验田田埂上，仿佛用自己的身体，为这块被所有人嘲笑的土地，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传我将令！”
一声断喝，石破天惊。
所有士兵，包括王二麻子在内，全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躬身肃立。
“自今日起，此块试验田，由我刘备亲自看护！”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
“在秋收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踏入此地半步！不得干涉姜令史在此的任何作为！”
他的声音如冰，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若有阳奉阴违，暗中破坏者，若有再敢以言语讥讽、动摇军心者……”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违令者，斩！”
“斩”字出口，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炎热。王二麻子浑身一哆嗦，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独眼里充满了惊恐。那些平日里最爱嚼舌根的老兵，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都清楚，刘备虽然仁德，但他的军令，从来说一不二。
这道命令，不仅仅是在保护我，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刘备，把宝押在了我这个看似最不靠谱的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刘备脸上的森然之气才缓缓收敛，他转过身，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欣赏与信任。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那力道很沉，仿佛将一座山的重量，和一座山的信任，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随后，他翻身上马，对着依旧有些发懵的张飞和面色平静的关羽道：“我们走。”
张飞挠了挠他那钢针似的胡须，满脸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闷头跟着上了马。
而关羽，在临走前，那双锐利的丹凤眼最后一次看向我。这一次，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惊异，他只是对着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三匹马，缓缓离去，蹄声渐远。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屯田营的入口，那股压在所有人头顶的无形威压，才悄然散去。
“呼……”
不知是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打破了这片死寂。
紧接着，人群像是被解冻了一般，瞬间炸开了锅。但这一次，再没有了嘲笑和讥讽，他们只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看向我的目光，已经从看一个笑话，变成了看一个怪物。
敬畏、好奇、不解、嫉妒……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
王二麻子没有参与议论，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块被主公亲自“看护”的田地，独眼里光芒变幻，最终，他一言不发，转身带着手下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喧嚣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干活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偷偷朝我这边瞟上一眼。
很快，这片田垄边，就只剩下了我和甄姬。
我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的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及时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云公子。”
甄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
我转过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惊惶与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光芒，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璀璨，比最亮的星辰还要夺目。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撼、骄傲、心疼，以及……近乎于狂热的崇拜。
她就那么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样子，深深地刻进她的灵魂里。
我扯了扯嘴角，想对她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都僵硬了。我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我赢了，至少，赢得了时间。
我抬起头，看向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太阳依旧高悬，万里无云，蓝得像一块通透无暇的琉璃。
可不知为何，看着这片澄澈得有些过分的天空，我的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了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