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声音并不高,但在死寂的实验室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被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回响,而是一圈圈不断扩大的、名为“震惊”的涟漪。
李默教授停住了脚步,那只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转身,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困惑。
实验室里,其余的研究员们也都猛地抬起头,吸鼻子的声音,抽泣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们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偶,直勾勾地盯着陆远,眼神里混杂着荒诞、不解,以及一丝他们自己都未曾察晓的、被瞬间点燃的微弱火星。
世界第一的环境?
这是什么话?
是比“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更空洞的口号,还是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在情急之下,说出的胡话?
孙建平,那个刚刚用“房贷”和“尊严”将陆远逼入绝境的男人,第一个发出了声音,那是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冷笑。
“陆书记,我们都是搞科研的,我们只相信数据和定义。请问,您这个‘世界第一的环境’,它的标准是什么?它的可量化指标又是什么?是指办公室的绿植覆盖率,还是指pm2.5的浓度?”
这番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陆远没有被激怒。他迎着孙建平挑衅的目光,也迎着所有人怀疑的审视,异常平静地开口。
“它的标准很简单,只有一条。”
他伸出一根手指,清晰地、笃定地说道:“让你们,只想搞科研,只想留在这里搞科研。”
他放下手,走到那张堆满了泡面桶和啤酒瓶的中央实验台前,那里像是一场狼藉派对的残骸,散发着一股颓废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
“孙工,你刚才说,你为了报销一张一万块的发票,跑了六个部门,盖了九个章,对吗?”
孙建平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陆远拿起一个空了的泡面桶,看着它,就像在看一件艺术品,“在我承诺的这个环境里,不会再有‘报销’这两个字。我会成立一个专属服务公司,它的唯一客户,就是你们。这个公司会给你们每个人配备一名客户经理。你需要买一台一千万的离心机,你只需要给你的经理发一条信息,写清楚型号和要求。三天之内,这台机器就会出现在你的实验室里,安装调试完毕。你需要出差,订机票、订酒店,你同样只需要发一条信息。你从机场出来,专车已经在等你。你甚至不需要一张发票,你的客户经理会处理好所有账目。”
他将泡面桶轻轻放回桌上,环视众人。
“在这个环境里,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科学家。你们不需要当会计,不需要当采购员,更不需要当迎来送往的公关先生。”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陆远描绘的这幅图景给震住了。这听起来,不像是现实,更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
“还有你。”陆远将目光转向另一位之前抱怨过的中年研究员,“你说你为了申请五百万的经费,喝了十斤白酒,吃了二十顿饭。”
那位研究员的脸涨得通红。
“在我承诺的这个环境里,经费的审批,将与任何饭局、任何人情无关。”陆远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会引入第三方国际顶尖的科研评估机构,实行‘项目主导制’。你的课题有价值,有前景,能说服那些匿名的、来自全球的同行顶尖专家,你就能拿到钱。经费的额度,只取决于你科学构想的雄心,而不是你酒量的大小。”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冽。
“我会是这个环境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火墙。任何一个想把乌七八糟的规则带进来的人,任何一个想让你们端起酒杯而不是拿起试管的干部,他要面对的,是我,是星海市委。我会让他知道,科学家的尊严,是什么东西都换不来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
一些年轻的研究员,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他们的眼睛里,那颗熄灭的火星,正在重新燃烧,并且越来越亮。
最后,陆远的目光,落在了李默教授的身上。
“李教授,您刚才说,戴维斯先生问了您两个问题。一个关于休假,一个关于孩子的教育。”
李默的身体微微一颤。
“我无法承诺您每年有一个月可以去夏威夷晒太阳的假期。因为我知道,以您的责任心,就算把您空投到夏威夷,您的心里装的,也还是实验室里的那些瓶瓶罐罐。”
陆远的话,让李默露出一丝苦笑,这确实是他的真实写照。
“但我可以承诺,在这个环境里,您将拥有‘休假的自由’。我们会建立全国最顶级的学术交流中心,您可以随时申请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参加学术会议,或者只是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所有的费用,我们承担。您也可以随时按下暂停键,告诉所有人,您需要休息,需要陪伴家人。没有人会用‘大局为重’来绑架你,因为保护好你们这些‘最强大脑’的健康,就是最大的大局。”
“至于孩子……”陆远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我给不了您的孩子常青藤的录取通知书。因为我相信,以您的基因和家教,您的孩子,未来只会收到常青藤送来的邀请函。”
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让李默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些许。
“但我可以在这里,为您的孩子,为所有科学家的孩子们,建一所最好的学校。”陆远的声音里,充满了强大的感染力,“这所学校的校长,我会去全世界挖。它的老师,我会用比挖你们更高的代价,从全球聘请。在这所学校里,孩子们学的不是应试技巧,而是创造性思维。他们可以学马术,可以学编程,可以学古典音乐,也可以学怎么做木工。这所学校唯一的考核标准,不是升学率,而是有多少孩子,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并且拥有为之奋斗一生的勇气和能力。”
“我希望有一天,您的孩子会骄傲地对他的同学说,我爸爸是科学家,是这个世界上最酷的职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您为了他能上一个好学校,去向别人卑躬屈膝。”
“卑躬屈膝”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默的心上。他想起了自己为了孙子的学位,去求人时对方那敷衍的笑脸,一时间,眼眶竟有些湿润。
整个实验室,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如果说,陆远最开始的话,只是让他们震惊。那么现在,他们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灵魂的战栗。
陆远没有给他们画一张虚无缥缈的爱国大饼。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中了他们身上最痛的那个伤口,然后又为他们描绘了一幅治愈这道伤口的、具体而真实的蓝图。
他懂他们。
这个念头,在所有人的心中,同时升起。
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是真的懂他们。他懂他们的委屈,懂他们的无奈,懂他们对尊严的渴望,甚至懂他们对下一代的期盼。
李默看着陆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那颗早已被现实磨得坚硬如铁的心,此刻,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陆书记……”他开口,声音沙哑,“你说的这些……很美好。美好得……像一个梦。”
他摇了摇头,那丝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被理智的冰水浇得摇摇欲坠。
“可是,这不可能。你说的每一件事,都需要巨大的投入,需要颠覆现有的所有体系。建立专属服务公司?引入国际评估机构?建一所顶级的国际学校?这已经不是一个城市能办到的事了。这需要一个独立的王国。一个……只属于科学家的乌托邦。”
“乌托邦”,李默用这个词,定义了陆远的构想。
一个美好的,但绝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您说的对。”陆有远非但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我就是要为你们,在星海,打造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星海市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星辰坠入凡间。
“我承认,我给不了你们世界第一的薪水,因为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这座城市人民的血汗钱,我不能用它去和华尔街的资本豪赌。”
“但我能给你们的,是华尔街永远给不了的东西。”
陆远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
“我能给你们的,是一整个城市的尊重!我能给你们的,是一个国家,在追赶世界科技之巅的道路上,所能付出的、最坚定的决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豪情。
“我今天向你们承诺的这一切,不是一个梦!而是我,陆远,作为星海市市委书记,即将为之奋斗的下一个目标!”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我将启动一个计划,一个疯狂的计划。我要为你们,为未来所有来到星海的顶尖科学家,打造一座城!”
“一座……与世隔绝,但又与世界紧密相连的科学之城!”
李默被他身上那种近乎癫狂的梦想家气质所震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喃喃地问道:“一座城?在星海……哪里还有地方,能建这样一座城?”
陆远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向的不是脚下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也不是远方灯火通明的城区。
他指着窗外那片在夜色中,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的、漆黑无垠的……
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