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太后,又看了看刘氏,语气诚恳:“还是要多问问大嫂子这等过来人才是呢。”
“噗嗤——”秋皇后率先没忍住,掩嘴笑了起来。
太后也是一愣,随即看着黛玉那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的小女儿情态,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哈哈......”太后大笑道,“你这丫头!哎哟,倒也实在是个好的。”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老人家嘛,最喜欢听的便是这种吉祥话,最爱看的便是这种儿孙满堂、夫妻和睦的愿景。
黛玉这话,虽是有些大胆,却恰恰挠到了太后的痒处,显得既坦率又可爱。
“好好好!”太后指着黛玉对秋皇后笑道,“你瞧瞧,这孩子,是个有心的。这是变着法儿地想学好呢!”
她转头对刘氏道:“既是这丫头自个儿愿意,那往后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你自去教她就是。逢年过节,你也是要进宫的,你们妯娌间多亲近亲近,也是好事。”
这话,便是给了刘氏极大的体面了。
刘氏坐在那里,只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像是从地狱一下子升到了天堂。
她自然知道,黛玉这是在为自己说话,是在替自己解围。
她感激地抬起头,看向身边的黛玉。
只见黛玉正侧过脸来,朝着她微微一笑,笑容恬静从容、端庄大气。
刘氏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看着黛玉那虽然年少、却已然显露出几分母仪天下气度的侧脸,心中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敬佩,更是自惭形秽。
“是......是......”刘氏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比方才坚定了几分,“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刘氏不由得在心底里想着:怪不得这位林姑娘能得安林侯那般看重,能得太后这般喜爱。
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这般宽厚待人的胸襟......
怕是......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日后才能坐得稳那个位置,才能配得上那等高位吧?
相比之下,自己当真是差得太远了。
不过也没差,左右看着自家那位也不像是能竞争过安林侯的。
......
家宴的气氛,在男人们那边,显然就没有女子们这边那般温情脉脉了。
蜀王还在那儿兀自沉浸在嫡庶之辨的惊涛骇浪中。
他已经很久没动过筷子,却浑然不觉,只机械地举着酒杯,眼神发直,面色如土。
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的,只有“嫡皇子”这三个字。
一个嫡子的身份有如大山,压得他这个曾经自视甚高的长子喘不过气来。
甚至死板的蜀王还觉得,好像讲道理就该给他的啊!
而坐在他旁边的凉王,虽也受了不小的冲击,但他到底是心思深沉之辈,转瞬间便已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只是眼睛里那一抹忌惮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时不时地便往上首那个正与太上皇谈笑风生的身影上瞟去。
他端起酒杯,看似是向隆安帝敬酒,实则却是借机试探,想要探探父皇的底线。
“父皇......”凉王放下酒杯,脸上堆起一贯的谦恭笑容,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急切,“今日既是家宴,三弟也已归宗,实乃天家大喜。”
“儿臣斗胆一问,不知父皇打算何时才正式向天下昭告三弟的身份?也好让我们做兄弟的,早日正正经经地为您和母后道贺,也让宗室百官,早日瞻仰三弟的风采啊。”
这问题一出,连旁边魂不守舍的蜀王都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屏住了。
隆安帝闻言,只是淡淡地扫了凉王一眼。
那目光虽不凌厉,却仿佛带着洞察一切的威严,直直地看进了凉王的心底,显然早已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
隆安帝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箸,擦了擦嘴角,这才缓缓开口:
“珂儿身为皇家子嗣,流落在外已是无奈,断没有让他长久流连市井、隐姓埋名的道理。这不仅是朕的家事,更是国事。”
听到“国事”二字,凉王的心猛地一沉。
只听隆安帝继续说道:“不过,此事兹事体大,关系着皇家体统,也不可太过轻率。”
“总要让钦天监寻个黄道吉日,再着礼部拟个详尽的章程出来......祭告天地、宗庙,哪一样都马虎不得。这些日后再议,总归不会拖得太久便是。”
“是,父皇思虑周全,儿臣受教了。”
凉王连忙低头应是,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可那垂下的眼帘遮住的眸子里,却是惊涛骇浪。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什么“寻个好日子”?什么“不可轻率”?
若是只为了认祖归宗,封个寻常亲王,随便找个吉日,在宗庙里祭告一番也就是了,何须这般郑重其事?还要礼部拟章程?还要祭告天地?
这分明是册立储君才有的规格!
父皇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要借着这认祖归宗的大典,一步到位,为老三造势。
只怕到时候,这旨意一旦下来,不仅仅是回归天家那么简单,怕是......怕是连那悬而未决多年的太子之位,都要一并给了他的!
这让凉王如何能不惊?如何能不惧?
他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在朝中拉拢结派,在宫中收买人心,一直对那个愚蠢的大哥各种提防、下绊子,自以为这储君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没想到,这半路竟杀出来个程咬金!
而且这程咬金,不仅有帝后的宠爱,有太上皇的支持,更有那无可辩驳的嫡子身份!
简直就是......就是专门用来克他的!
凉王只觉得嘴里的酒液变得苦涩无比,像吞了苍蝇般难受。
相比起凉王的如坐针毡、患得患失,林珂却要显得自在从容得多。
他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这几位兄弟之间的暗流涌动,只是一边悠然地品着茶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凉王,眼神清澈得仿佛一眼见底,好像什么都不懂一般。
他没有让凉王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而是话锋一转,却问起了一件让凉王更加头疼的事来。
林珂放下了酒杯,脸上忽地露出一副极其关切的神情,诚恳地问道:“二哥,方才只顾着说话,倒忘了一桩要紧事。我早就听说二嫂身子抱恙,卧病在床。我这做弟弟的,却一直未能去府上探望一二,实在是失礼得很。”
“不知二嫂近来......病情可有好转?可曾请了名医圣手好生瞧瞧?”
“咳——”
凉王刚为了掩饰尴尬而喝进嘴里的一口酒,这下是险些没直接喷出来。
他强忍着呛咳的冲动,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下,他是真的没空再去想什么太子不太子了。
他的王妃压根就没生病,只是失踪了而已。
凉王不敢惹人注意,偷偷的把整个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又把京城里能找的地方都快搜遍了,也没找到半个人影儿。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对外,他为了遮丑,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只敢说是王妃病重,需静养,不见外客。
可实际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女人......多半是跟人跑了,还是跟着自己的旧相好!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若是此刻让林珂这个精明过头的三弟起了疑心,非要过去探望,那还了得?
这安林侯若是去了,岂不是当场就要露馅儿?
到时候,他这顶绿油油的帽子,可就要戴到全天下的面前去了。
甚至还要背上个“治家不严”、“连正妃都看不住”的罪名,那他在父皇心里的地位,只怕更是要一落千丈。
凉王额头上瞬间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背后的衣衫都湿透了。
他强自镇定,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林珂的眼睛,只含糊其辞地道:
“啊......多谢三弟挂怀。本来是有好转的。只是这几日天气愈发冷了,你也知道,这冬日里最是难熬。”
“她那身子骨不争气,受了些风寒,旧疾复发,却又恶化了一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摆手拒绝道:“三弟你有心了,这份心意二哥心领了。不过你是千金之躯,身子金贵,如今又是父皇母后的心头肉,也无需亲自过来探望。”
“那病气重,屋子里药味儿也大,万一过了病气,伤了贵体,那二哥可就难辞其咎了。你的心意,二哥替她领了便是,定会转达的。”
林珂看着他这副慌乱遮掩、满嘴谎话的模样,心里简直要笑疯了。
凉王妃甄思宜不就是被他给拐走的么。
眼下,那位在凉王口中“病重垂危”、“受了风寒”的二嫂,不就正好好地养在他在城外的别院里,每日里锦衣玉食,地龙烧得暖暖的,过得比在凉王府里还要滋润快活百倍么?
前两日他去的时候,那女人还红光满面,身姿丰腴,缠着他要这要那,哪里有半点病态?
林珂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番自个儿的恶趣味,觉得自己真是坏透了。
可看着凉王这副吃瘪又不敢发作的样子,他又觉得畅快淋漓。
面上,他却还要装出一副遗憾又担忧的样子,长叹一声,拱手道:
“既如此,那倒是弟弟唐突了,不好去扰了二嫂清静。那还请二哥替我带好,多多问候问候二嫂。”
“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名贵药材,只管开口,弟弟府里还是有些存货的,定让人送去。”
“一定,一定......多谢三弟......”
凉王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干笑着应承,只觉得三弟的关心比催命符还要可怕,每一句问候都像是在扇他的耳光。
隆安帝坐在上首,虽然隔着些距离,但他耳聪目明,将这两个儿子的一来一往尽收眼底。
他对这其中的猫腻,虽不全知细节,却也是心知肚明的。
甄氏失踪那事儿,他是基本上全知道的。
毕竟这京城里,只要他想知道,就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
只是为了皇家的颜面,也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如今见林珂这般明知故问,故意拿这话去戳凉王的肺管子,戏弄凉王,可见这小子也是个促狭的坏种,半点亏都不肯吃的。
不过......
隆安帝端起酒杯,遮住了嘴角那一抹微微勾起的笑意。
坏点儿好。
身为皇家子嗣,若是太老实了,那是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这宫里头,从来就不缺老实人,缺的是有手段、有心机,却又能守住底线的人。
再说了,这可是他和最爱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子,总归是要比别的孩子亲一些的。
他愿意纵着他,只要不闹出无法收场的大乱子,随他怎么折腾去吧。
......
这场家宴,便在这样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各怀鬼胎的复杂氛围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外头的更鼓声遥遥传来,已是子时将近。
太上皇和太后毕竟上了年岁,精力不济,此时已是有些乏了,面上露出了倦容。
“好了,今儿也闹得够晚了。”太上皇摆了摆手,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你们也都散了吧,这把老骨头可是熬不住了。”
隆安帝忙率众起身恭送。
待二老回宫歇息后,这家宴也随之宣告结束。
蜀王、凉王和吴王,虽然心里头各怀心思,一个惶恐,一个愤恨,一个羡慕,却也只能无奈地起身告退。
他们看了看仍旧站在帝后身边的林珂,眼中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各自出宫回府去了。
偌大的宫殿里,灯火依旧通明,却只剩下了林珂和林黛玉被留了下来。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珂自不必多说,隆安帝早有旨意,还是将他安排在了他之前住过的那处偏殿休息。
那里的宫女太监,都是秋皇后的心腹,也是知情人,最是妥帖不过。
他住在那儿,使唤起来也方便,不必担心泄露了身份。
至于林黛玉,虽然太后和皇后都极喜爱她,但皇家规矩森严,当然不会让他们这对儿还没成亲的孤男寡女在宫里夜里呆在一起。
于是,黛玉便随着秋皇后的凤驾,去了凤藻宫的偏殿歇息。
临走时,两人虽未言语,但那眼神交汇间的情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