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灵宗留给苏婉辞的记忆,大部分都浸染着痛苦与挣扎。除去那些早年被人驱使、身不由己的灰暗日子,似乎并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乐趣可言。宗门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沉重的责任和一道无形的枷锁。
然而,她却固执地不愿离开。这份执念,并非源于对宗门的热爱或眷恋,仅仅是因为一个深埋心底、几乎已成为本能的承诺——她答应过要等一个人回来,要等那个人来寻自己。
“等我回来……”
那声音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甚至连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是男是女,容貌如何,她都记不清了。这约定虚无缥缈,她一度怀疑那只是自己极度渴望慰藉时做的一个美梦,一个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幻象。
可正是这个疑似梦境的约定,让她不愿意离开清灵宗,更不准任何人踏足她所居住的听雪庐。
她将那个地方,当成了与那模糊约定唯一可能有关联的净土,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仿佛只要守在那里,就能等到想等的人,或者……寻找到一丝半缕能证明那并非梦境的痕迹。
但是,什么都没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当她独自站在听雪庐中,望着那些熟悉的景致,心中总是空落落的,像是缺了最重要的一块。她盼望着能有一个人出现,将那份空缺填补,将那份令人心慌的虚无驱散。
唯有当一种莫名的、让她感到熟悉又心安的气息将她包裹时,就像此刻纪清歌带给她的感觉,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才能勉强压下心底那份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疯狂的思念,才能不那么厌烦周遭的人和事。
可她连自己在等谁都不知道,也记不清那人的模样。直到此刻,在这个意想不到的魔君身上,她好像……隐隐约约地,找寻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触碰到了那根连接着过往的、细微的丝线。
苏婉辞看着纪清歌,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问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话说回来,魔君为何对清灵宗……如此了解?”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更深的探究,“你……暗中调查过?还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显然指向了某种更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而她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怕纪清歌会因此生气的意味。
纪清歌闻言,眸光微闪,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动作利落地从苏婉辞身上下来,站到了床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还夹杂着一点因为被拒绝而生的赌气情绪。
她背对着苏婉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才转过身,用一种“你不带我去,我就不告诉你”的语气回道:
“以后……” 她刻意强调了这两个字,“等你何时带我去听雪庐,我便何时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哦——” 她拖长了尾音,试图勾起苏婉辞的好奇心,“仙君应该……会对此很感兴趣的。”
她走近一步,微微俯身,与坐在床沿的苏婉辞平视,眼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而且,我知道的秘密,可不止这一个。还有很多……很多。” 关于你的过去,关于我们的曾经,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听见苏婉辞依旧住在听雪庐,纪清歌心中在失落之余,其实还涌起了一丝欣慰。那里曾经是她们共同的住所,承载着她们最美好也最深刻的记忆。看来,即使世界被篡改,有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印记和选择,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苏婉辞对纪清歌这番反应感到有些意外。她看着纪清歌赌气的样子,又细细品味着她的话语。想去她居住的地方看看?
纪清歌到底是真的好奇,还是别有打算?或者……她真的只是如她所说,想多了解自己?“以后”?她和她之间,真的会有“以后”吗?两个立场对立的人?
她一向不喜魔修,认为他们暴戾混乱。可面对纪清歌,她却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甚至……对于她的靠近和亲昵,心底会隐秘地生出几分欢喜。但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也太过惊世骇俗,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在内心不断地纠结、挣扎。
纪清歌站在床边,看着窗外。苏婉辞则慢慢直起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被纪清歌弄乱的衣衫和略显凌乱的发鬓,同时也试图将内心翻涌的、混乱不堪的思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寝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两人各怀心事的呼吸声轻轻交织。
纪清歌站在原地,内心踌躇了片刻。直接去清灵宗被拒绝了,那换个方式总可以吧?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的说辞,终于再次慢慢靠近已经站起身的苏婉辞。
此刻两人都站在床榻边,纪清歌停在苏婉辞身前,微微仰头与她对视。她看着苏婉辞那双依旧带着些许疏离和迷茫的眸子,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纯净又充满期待,像一个渴望见识外面世界的孩子。
“那个……仙君,” 纪清歌放软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初来乍到,对此界许多地方都不熟悉。仙君……能否带我去人间游历游历?看看红尘烟火,尝尝世俗小吃?” 她眨了眨眼,补充道,“就当是……尽一尽地主之谊?或者,陪我熟悉一下环境?”
她紧紧盯着苏婉辞,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屏息等待着她的回答。
听见纪清歌这个提议,苏婉辞微微怔住,眼中闪过一丝更为明显的犹豫和……一丝窘迫。她避开纪清歌那过于明亮的目光,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带着点难以启齿的意味,缓缓说出实情:
“嗯……人间,”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我也……很少去。” 这话带着一种长期的封闭感,“并不知晓……那里有些什么好玩、好看的。”
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纪清歌一眼,又迅速垂下:“我也不太……想去。” 这话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回避倾向。“我连清灵宗……都很少出去。”
最后,她几乎是用气声,带着一种近乎自卑的预判,说出了未尽之言:“可能……会令你失望。”
在苏婉辞的自我认知里,她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不懂风雅,不谙世事,不会玩乐,性格沉闷,还总是带着悲观色彩,凡事都习惯性地先想到最坏的结果。
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热闹与温情都与她绝缘,她生来便注定要吃苦受罪,在泥泞中挣扎,只为“活着”这两个字而已。那些漫长而痛苦的日子,早已将她对生活的热情和期待磨砺得一干二净。
她甚至觉得,如果没有纪清歌这个意外出现,她的人生轨迹将会是永远固守在清灵宗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虽然地位尊崇,力量强大,但伴随而来的,只会是更加深入骨髓、无人可诉的孤寂。
对于这种孤寂,她好像已经习惯了,用冷漠和职责将自己层层包裹;但又好像从未真正习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呼唤,总有一份执念在支撑着她,等待着那个模糊记忆中许下承诺的人。
而现在,面对这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魔君纪清歌,她心中确实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陌生的情感。这情感让她慌乱,让她不知所措,也让她那冰封已久的心湖,泛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涟漪。
她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等待着纪清歌对她这番“扫兴”回答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