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刺史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可怕。贾思范一驴一车,远远甩开护卫亲军,仓皇逃回城中。
一进入书房,他便猛地将头盔掼在地上,脸上青红交加,尽是羞愤之色。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低吼着,怒拍桌案:“召集众将!点齐兵马,本官要将李无咎碎尸万段!”
片刻后,麾下将领与谋士齐聚一堂。众将听闻贾思范还要发兵,一个个面面相觑,皆是无语。
一名谋士劝道:“主公息怒。那李逋如今已是丧家之犬,流放秦州,九死一生。我等只需看他自生自灭便是,何必再多惹一事,徒耗兵力?”
贾思范见有人递梯子,准备下台阶。
这时,队列末尾一名年轻小将昂然出列,抱拳道:“主公!末将愿带一支精兵,提李逋人头来见您!”
贾思范斜眼瞥他,语气森冷:“哦,你很勇猛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末将刘景!”小将声音洪亮。
“刘景?”贾思范嗤笑一声:“汝要多少人马?”
“一百精锐足矣!”刘景自信满满。
“大胆!”贾思范猛地一拍案,震得杯盏乱跳:“我上将赵华都折在李无咎手里,就凭你一个无名小卒,也敢在此大言不惭!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
亲兵就要拖走刘景。另一员将领劝道道:“主公息怒,刘景年轻气盛,不知深浅,就饶他这次吧。”
刘景没有认错,径直出账,领取军棍。
贾思范脸色阴沉,不等他说话,那将领又接着道:“李无咎虽获罪流放,但终究曾是太子近臣,在奉天司的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我等真能杀了他,万一消息走露,后患无穷,还请主公要三思啊!”
贾思范沉默不语。
一心腹站出来,大声道:“主公,按照您的吩咐,黑山贼千仞崖寨主白饶的之弟白厉,被李逋斩杀的消息,已经在道上散播出去。各路黑山贼闻风而动,往太行山滏口陉一带汇聚,看样子是要找李逋报仇。”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贾思范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
众谋士站出来,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借黑山贼之手,除心腹大患!主公此计真是高明至极,不费我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渔利!属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武将见状,也纷纷反应过来,齐刷刷跪地高呼:“主公英明!主公英明!”
贾思范道:“汝等只知逞血气之勇,安知我筹算无双。”
“主公英明!”众人再次齐声恭维。
“摆宴,上酒,唤歌姬。”贾思范心情大好。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靡靡。贾思范左拥右抱,畅饮美酒,仿佛刚才的狼狈,从未发生过一样。
正酣畅时,滏阳城守将呼延拔入内禀报:“主公,羯胡杨渊遣使送的礼物到了。”
贾思范已有醉意,大声道:“哦?杨氏胡儿,又送什么好东西来讨好本大人了?”
呼延拔喊道:“人参十支、皮草三车,上品灵石一千…美酒百坛,还有杨渊族中一名女子,要献给主公做妾室。”
贾思范道:“女人?带上来瞧瞧!”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盛装、容貌清丽中带着几分野性的年轻女子被带上来,她微微低头,姿态却并不卑微。
“你叫什么名字?”贾思范醉眼朦胧地问。
“小女云奴,参见大人。”女子声音清脆,带着羯人口音。
贾思范上下打量着她,对左右笑道:“如此乐事,当与众人共赏!云奴,跳支舞来看看!”
云奴依言起舞,身姿曼妙,别有一番风情。
舞罢,贾思范道:“胡女跳胡舞,怎能穿着我中原华裳,不伦不类。”
云奴轻声道:“那容小女去换身衣裳。”
“换什么换!”贾思范道:“胡人也知羞怯?既入我帐中,何须遮掩?就地卸甲,让本官与诸位将军看看的羯女本色。”
云奴身体一僵,眼中带着屈辱与愤怒:“大人,我乃河东刺史杨勒义女,奉家父与杨渊大人之命,下嫁于大人为妾,并非营妓舞女,怎可如此相辱?”
贾思范道:“下嫁?一个羯胡女,也配说‘下嫁’?再不卸甲,信不信本官明日就发兵,踏平并州,拿杨渊的脑袋当尿壶使!”
帐内鸦雀无声,众将僚属皆低头不语。
云奴脸色惨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最终,在贾思范淫威的目光逼视下,她咬着牙,颤抖着开始解衣。
一夜荒淫后,贾思范酒醒出门,看见被绑在帐外柱子上的年轻小将刘景。
他呵斥左右:“混账东西!刘将军也是为国进言,忠勇可嘉,怎可如此折辱于他?还不快快松绑!”
手下们面面相觑,不敢反驳,连忙给刘景松绑。
贾思范看着一言不发的刘景,淡淡道:“昨日之事,本官也是一时气愤。”他回头对亲随道:“去,把那个胡女云奴洗干净,送到刘将军家中。”
刘景猛地抬头,牙关紧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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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李逋等人与苍头军大部队汇合后,晓行夜宿,赶到滏阳地界。
这滏阳城,背靠滏水,是离开邺城,冀州最后一个重镇。
穿过此城,往东便是天险滏口陉,出了陉口,就到并州地界。此城由贾思范麾下心腹大将呼延拔把守,是邺城防御并州的西大门。
王猛道:“主公,呼延拔是河北猛将,军中皆称其‘豺狼’,性情凶悍,我们若想过关,此人是一大碍,务必当心。”
李逋派出杜长缨去四周打探。
杜长缨回报的消息却让人心下一沉:“主公,城西遍布斥候游骑,戒备森严。看这架势,呼延拔是得了严令,根本不打算让我们过去,更别提进城补充物资。”
李逋犯了难,此城是必经之路。
王猛沉吟良久,提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属下听闻,那呼延拔虽性如豺狼,却有一致命短处——极为惧内。其妻胡氏,贪财慕势,性情泼辣,且尤好少年儿郎。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处着手,买通她,让她向呼延拔,吹吹枕边风。”
李逋道:“眼下别也无他法,姑且一试吧。”
孔潜道:“贿赂女子,无非金银华服、精美首饰。我等如今是流放之身,仓促间哪里去寻这些美丽之物?”
李逋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秦云凰。
秦云凰嘴角微扬,露出一副‘终于要求我了吧’的姿态。
李逋无奈,只得放低姿态相求。
秦云凰嫣然一笑,让李逋打开小天地,从里面带出一人。李逋一看,竟是司马宣华。
李逋不禁道:“你这小女朋友,还真是生死相随啊。”
秦云凰听出这不是好话,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然后从司马宣华那里取来几件极为精美的首饰。
李逋道:“杜长缨,你今晚就携此物潜入城中,见机行事。”
王猛却补充道:“主公,此次恐需十二郎同去。”
林疾一愣:“我?”
王猛意味深长地道:“没错,这一次,恐怕还要靠十二郎‘出力’。”
李逋明白王猛的言外之意,看林疾一眼,虽有不忍,但形势比人强,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林疾和杜长缨贴上敛息符,借着夜色遁入滏阳城。
也是机缘巧合,贾思范正在邺城大摆宴席戏弄胡姬,呼延拔也被留下作乐,尚未回城。二人找到呼延拔府邸,见到其妻胡氏。
那胡氏一见杜长缨呈上的银票和首饰,顿时眼珠发亮,满口答应愿意帮忙吹风。
待二人欲走时,胡氏却一把拉住林疾:“好个俊俏可人的小郎君,不如陪奴家喝一杯再走?”
林疾脸色苍白,这才明白王猛说的‘出力’是什么意思。
杜长缨强憋着笑意,同情地看林疾一眼:“十二郎,夫人风韵犹存,你就陪她喝一杯吧。”说完退出去,还贴心地掩上门。
一夜高歌,直至天明。
胡氏瘫软在床,满面潮红,意犹未尽:“好人,我真不想放你离去。”
林疾道:“夫人放心,只要您能说动将军,让我家主公过城。待安顿下来,小人定寻机回来,终生侍奉夫人左右。”
胡氏信以为真,暗中筹划。
次日后,呼延拔从邺城回来,一身酒气和胭脂味还未散尽。胡氏见状,立刻借题发挥,撒泼大闹。
呼延拔自知理亏,只能赔不是。
胡氏见火候已到:“我有一远房表弟,如今在李逋手下效力,获罪流放,途经此地,将军何故派人挡他生路?”
呼延拔一听,为难道:“夫人不知,那李逋与主公有深仇大恨,主公严令,绝不能放过他过城!此次在邺城,主公还特意叮嘱我,既要加紧防备杨氏,更要小心李逋偷袭过关。我正打算设下埋伏,将其擒获,献给主公呢!”
胡氏冷笑一声:“旁人都说你是个只知冲杀的蠢蛋,我原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然不错!”
呼延拔被骂得一懵:“夫人?此话怎讲?”
胡氏道:“那太行山中的黑山贼肆虐,虽对百姓造成麻烦,但也成为我们与并州杨氏之间的一道缓冲,此其一。
其二,李逋何等人物,连贾思范设局都拿他不下,反而损兵折将,你以为你比主公还厉害?纵使你侥幸拿下李逋,以贾思范那眼高于顶、自诩筹算无双的性子,到时候只怕汝因福生祸,非但无功,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呼延拔闻言,冷汗涔涔,忽觉得夫人说得极有道理。
胡氏再添一把火:“反过来想,我们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李逋等人离去。等他们过滏口陉时,必遭遇黑山贼。到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正好可以坐山观虎斗,甚至可以去捡现成的功劳。这岂不比自己去拼命划算?”
呼延拔猛地一拍大腿:“夫人高见!主公正欲借黑山贼之手杀李无咎,我差点就坏了他的方略。”
这时,下人回报:“将军!夫人的贴身侍女瓶儿,她、她投井自尽了!”
“什么?”呼延拔大惊,以为是府内潜入了刺客。
“我当是什么大事。那贱婢与外人私通,窃取府中财物,败坏门风。自行了断也好,省得我动手清理门户。”
闻言,呼延拔放下心,并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