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凹陷处勉强能遮挡从北方刮来的、带着腐殖质和铁锈味的冷风。没有帐篷,没有篝火架,只有几块相对平坦的石头和地面上胡乱铺开的枯草。这就是他们临时的避难所,与身后那片翻涌着不祥雾气的战场仅隔着一道低矮的山脊。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是夜晚的自然降临,而是一种更浓重的、仿佛墨汁渗入水中的黑暗,吞噬了本就被云雾遮蔽的星光与月光。唯一的照明来源是石切丸神刀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不是为了照亮,而是为了净化。那圈淡金色的光晕笼罩在昏迷的今剑身上,艰难地与伤口处不断渗出的黑紫色怨念侵蚀抗争着。
空气中弥漫着血、汗和某种更苦涩的味道——挫败感。
岩融靠着凹陷处最内侧的岩壁坐着,巨大的身躯蜷缩着,仿佛想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他将薙刀平放在膝上,橘红色的头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眼睛。那双总是闪烁着豪迈光芒的金色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只是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研究的宝物。他的呼吸粗重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沙砾。
三日月宗近和小狐丸分坐在入口两侧,背对营地,面朝外界的黑暗。他们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肩膀和按在刀柄上的手昭示着绝对的警戒。三日月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平静。小狐丸的赤色眼眸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
加州清光蹲在距离篝火(一堆勉强点燃的、冒着呛人浓烟的枯枝)最远的位置。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那头黑发和挑染的红色。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刚才战斗时沾上的尘土和血污还留在他的脸颊和衣襟上,但他似乎毫无察觉。
石切丸跪在今剑身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紧闭双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神刀的净化之力持续不断地输出,与今剑伤口中那股顽固的黑暗力量进行着拉锯战。每当他刀身的光芒稍暗一分,今剑苍白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细小的黑紫色纹路从伤口边缘向着肩膀蔓延少许。
蒂娜坐在今剑的另一侧,正在用撕下的干净衣襟和随身携带的灵药处理伤口的外部。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但眉头始终紧锁。她能感觉到,今剑体内的灵力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和怨念侵蚀而变得极其紊乱,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塞巴斯蒂安站在营地最边缘的阴影里,背靠着一块冰凉、湿滑的岩石。他没有参与任何救治工作,也没有坐下休息。他的姿态放松却警觉,暗红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营地内的每一个人,如同一位冷静的观察者在记录实验样本的反应。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把银质餐刀,刀身在黑暗中偶尔反射出石切丸神刀的光芒,一闪而逝。
压抑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只有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岩融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石切丸低沉的、念诵净化祷文的声音。
然后,石切丸猛地睁开了眼睛。
神刀的光芒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然后稳定下来,但亮度明显减弱了几分。他缓缓收回按在今剑额头上那只宽厚的手掌,手背上青筋隐现。他转过头,目光没有看蒂娜,没有看今剑,而是直接射向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
“加州清光。”
石切丸的声音响起,低沉、缓慢,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清光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岩融猛地抬起眼,三日月和小狐丸也微微侧身,余光瞥向营地内部。
蒂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塞巴斯蒂安把玩餐刀的手指停了下来,刀尖稳稳地指向地面。
石切丸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凹陷处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个营地。他向前走了一步,两步,停在清光面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充满神性慈悲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看着我,加州清光。”石切丸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清光终于缓缓抬起头。紫红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眼眶通红,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倔强地与石切丸对视。
“看看今剑。”石切丸的手指指向地上昏迷的短刀,声音里压抑的愤怒终于开始沸腾,“看看他的伤!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响:
“这就是你作为队长的指挥吗?!”
营地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篝火的噼啪声都似乎停止了。
“因为顾及那些不必要的、软弱的情绪!”石切丸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清光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因为犹豫,因为天真,导致判断迟疑,阵型溃散!让最需要保护的同伴为你愚蠢的迟疑承受代价!”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分,到最后几乎是怒吼:
“你的觉悟在哪里?!身为队长的责任在哪里?!如果不是你的优柔寡断,今剑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岩融怎么会陷入那种境地!”
清光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白得像纸。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而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他仰头瞪着石切丸,紫红色的眼眸中瞬间盈满了委屈、自责,以及被如此严厉指责而激起的、近乎崩溃的反抗。
“我……我也不想这样!”清光的声音在颤抖,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有力,“可是那种情况!看到今剑和岩融的样子,我怎么能不顾他们的感受强行命令?!我只是……只是想找到更好的办法!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但他没有去擦,只是用力地、近乎嘶吼地喊出最后一句:“我也想保护大家啊!”
“保护?”石切丸的怒火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用犹豫不决来保护?用阵型崩溃来保护?加州清光,战场不是你展现温情的地方!你的责任是做出决断,哪怕那个决断很痛苦!而不是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石切丸!”三日月宗近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冷静些。清光也尽力了。谁也没有料到,敌人会用那种方式……”
“尽力?”石切丸猛地转向三日月,眼中怒火更盛,“三日月殿下,您也看到了!如果不是他的‘尽力’,今剑现在会躺在这里吗?如果不是他的‘尽力’,我们会被逼到如此狼狈撤退的地步吗?有些错误,不是一句‘尽力’就能弥补的!”
小狐丸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岩石摩擦:“现在内讧,正中敌人下怀。”
“这不是内讧!”石切丸猛地挥手,神刀的光芒随之剧烈晃动,“这是必须说清楚的事情!如果连队长都无法在关键时刻履行职责,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这不是游戏!”
“够了。”
一个嘶哑的、充满痛苦的声音打断了争吵。
岩融抬起了头。橘红色的乱发下,他的脸上满是尘土和干涸的血迹,但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眼中的神情——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自责和痛苦,几乎要将这个豪迈的巨汉吞噬。
“都别吵了……”岩融的声音很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不是清光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的错。”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昏迷的今剑,巨大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我……看到弁庆公的样子就愣住了……如果我反应再快一点……今剑就不会为了推开我……”他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手掌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今剑……”
“岩融……”清光想说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石切丸看着岩融痛苦的样子,脸上的怒火稍稍消退,但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一直沉默的今剑,在昏迷中似乎听到了争吵声和岩融痛苦的自责。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鲜红的眼眸起初有些涣散,随即焦距凝聚,看到了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们,听到了那些话语。
“不……关清光的事……”今剑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在这死寂的营地里格外清晰,“也不关岩融的事……”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今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左臂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蒂娜连忙扶住他。
“是我……”今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顺着苍白的小脸流进衣领,“是我看到了主公……我控制不住……我……”
他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越流越凶。
“是我太没用了……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是被控制的……可是看到主公的脸……我就……我就什么都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大家……”
他的哭声从压抑的抽泣,逐渐变成了崩溃的呜咽。那哭声里充满了数百年的思念、无法割舍的羁绊、以及面对残酷现实时的巨大痛苦。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哭泣,更是一把刀,一把目睹主人走向末路、被漫长时光和执念折磨的刀,最深的悲鸣。
营地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今剑压抑不住的哭声,在冰冷的岩石间回荡。
蒂娜轻轻拍着今剑的后背,目光扫过争吵的双方,扫过自责的岩融,扫过痛苦哭泣的今剑。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杂音:
“争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看向石切丸,棕褐色的眼眸平静而坚定:“石切丸,你的担忧我明白。你对同伴受伤的愤怒,我感同身受。”
然后她转向清光:“清光,你的初衷是好的。你想照顾每个人的感受,这是队长的仁慈。但你要记住,战场指挥官的首要责任,是在关键时刻做出最有利于全局的决断——即使那个决断很痛苦,即使它会伤害到某些人的感情。仁慈,不能以牺牲更多人的安全为代价。”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敌人利用了我们对历史、对旧主的情感,这是他们最恶毒的地方。但这恰恰说明,这是我们必须共同面对、共同克服的考验。如果我们自己先分裂,先互相指责,那就真的中了敌人的圈套。”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像一根定海神针,稍稍稳住了即将倾覆的情绪之舟。
就在这时,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他没有移动位置,依旧靠着岩石,只是微微抬起了眼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冰冷的穿透力,仿佛在陈述某种客观规律:
“很典型的团队动力学案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塞巴斯蒂安把玩着手中的餐刀,刀尖在空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
“情感纽带是凝聚力的核心,是战斗意志的源泉——这一点,蒂娜小姐说得没错。”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一份商业报告,“然而,在高压、高风险的作战环境下,过于强烈的个人情感,尤其是与任务目标可能产生冲突的执念,会成为决策的枷锁,降低整体效率,增加不可控风险。”
他的暗红色眼眸扫过石切丸:“愤怒,源于对同伴受伤的在意,本身是一种负责任的体现。但愤怒若失去控制,转化为对团队内部成员的攻击,则会削弱本就脆弱的协作结构。”
目光转向清光:“犹豫,源于不想伤害同伴的善意。但在某些临界时刻,犹豫本身就会造成最大的伤害。领导者需要在‘仁慈’与‘决断’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这需要经验,更需要觉悟。”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哭泣的今剑身上,停顿了片刻。
“至于执念……”塞巴斯蒂安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带着某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执着于逝去之物的幻影,无论那幻影多么真实,多么令人眷恋,都只会让灵魂迷失在过去的回响里。它会蒙蔽双眼,让人忘却当下的职责、眼前的契约,以及真正应该守护的存在。”
他微微偏头,看向蒂娜,仿佛只是在做一个学术总结:
“如何平衡个人情感与集体理性,如何在高压下保持有效决策,这是每一位领导者——乃至每一个需要在群体中行动的个体——都需要面对的永恒课题,蒂娜小姐。”
他的分析冰冷、精准,剥离了所有情绪,直指问题核心。没有安慰,没有指责,只有纯粹的逻辑推演。这反而让争吵的双方都沉默了下来,开始反思。
石切丸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他看了一眼仍在哭泣的今剑,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清光,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到一旁坐下,闭上了眼睛,继续默默地为今剑输送净化之力。
清光用力擦掉眼泪,深吸了几口气,走到岩融身边坐下,低声说:“对不起,岩融。还有……谢谢你,石切丸先生。你说得对,是我做得不够好。”
岩融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清光的肩膀。
三日月和小狐丸交换了一个眼神,重新将注意力转向营地外的黑暗。
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份沉重和裂痕,并没有真正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水底,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契机。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或者说,除了一个人。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在刚才说话时,曾极其短暂地掠过今剑。他看到,当自己说到“执着于逝去之物的幻影”时,哭泣的短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当他提到“忘却当下的职责”时,今剑紧握的手指松开了少许。
而当营地重新陷入疲惫的寂静,众人开始轮流休息、警戒时——
今剑悄悄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蒂娜铺好的简易“床铺”上,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石切丸的净化之力像温水一样包裹着他。三日月坐在不远处守夜,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沉稳可靠。岩融在不远处发出疲惫的鼾声,清光靠在他身边,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
今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那双鲜红的眼眸里,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深不见底的挣扎。
塞巴斯蒂安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荡。
执着于逝去之物的幻影……
忘却当下的职责……
真正应该守护的存在……
他慢慢转动眼珠,看向蒂娜。审神者正闭目养神,但她的手一直轻轻搭在他的右臂上,温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传来,维系着他的生机。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平静而坚定。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蒂娜,投向营地入口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翻涌着不祥雾气的黑暗。在那片黑暗的深处,有他曾经的主公——或者说,那个顶着主公面孔的、被亵渎的存在。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
我要去……
我要亲自去看看……
就算那是假的……就算那只是幻影……
我也要……问清楚……做个了断……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因为自己的失控,害得大家受伤,害得队伍陷入危险。不能再让主公大人(蒂娜)和清光他们,因为他的软弱而承受代价。
如果那是幻影,他要亲手打破。
如果那是真的……不,不可能。主公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的面前。
所以,必须去。必须自己去。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它压过了伤口的疼痛,压过了对黑暗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对同伴的愧疚。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左臂的剧痛让他额头冒出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他看了一眼三日月——太刀背对着他,似乎专注于警戒。又看了一眼其他人——都沉浸在疲惫的睡眠或休息中。
最后,他的目光与营地边缘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对上了一瞬。
塞巴斯蒂安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没有阻止,没有询问,只是那样看着,如同在观察一只即将做出选择的实验动物。
今剑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塞巴斯蒂安发现了。但他也知道,那个奇怪的执事不会阻止他。因为那不是他的“职责”。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床铺”上滚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嗯?”三日月微微侧头。
今剑立刻屏住呼吸,蜷缩成一团,假装还在昏迷。
三日月听了听,没有其他动静,又转回了头。
等到三日月的注意力再次完全投向外界,今剑才继续动作。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和双腿,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爬向营地边缘,爬向那片黑暗。
每移动一寸,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每远离营地一步,心中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但他没有回头。
当他终于爬出石切丸神刀光芒笼罩的范围,爬进冰冷的、带着浓重雾气与怨念的黑暗中时,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篝火即将燃尽,微弱的光线下,同伴们的轮廓模糊不清。蒂娜的侧脸,清光紧锁的眉头,岩融巨大的身躯,三日月沉稳的背影……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他抬手用力擦掉了。
对不起……大家……
等我……做个了断……就回来……
然后,他转过身,踉跄着,却又无比决绝地,向着那片黑暗、向着“主公”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营地边缘,塞巴斯蒂安依旧靠着岩石。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中,暗红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微微偏头,对着蒂娜休息的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看来,有人选择了面对‘幻影’。”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还很长。而某些选择带来的后果,即将在黎明前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