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舞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水晶破碎般清脆落下,在骤然变得无比寂静的大厅穹顶下回荡,然后悄然消散。
舞池中央,玖兰枢的手臂依然稳稳地托着优姬的腰际,优姬的手也仍轻搭在丈夫的肩上。两人保持着终舞的姿势,呼吸平稳,唯有眼神依旧胶着,那之中流转的千年情意,仿佛将时间也凝滞了短短一瞬。
随即,掌声响起。
起初是零星的,来自最靠近主宾区的几位年长贵族,带着由衷的赞叹与追忆往昔的感慨。随即,掌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整个大厅。并非热烈到喧嚣,而是整齐、克制、充满敬意的掌声,与这庄严华美的场合格外相称。掌声中,枢终于微微松开了揽着优姬的手,改为牵住,两人一同向四周颔首致意,然后优雅地退出了舞池中央。
灯光重新均匀地洒满整个大厅,乐队的旋律也悄然转换为一支更为轻松、却依然不失格调的圆舞曲。交谈声如同解冻的溪流,再次潺潺响起,但许多人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那对纯血眷侣,目送他们回到主宾区的沙发旁。
优姬的脸颊上还带着舞蹈后的淡淡红晕,酒红色的眼眸中光彩流转。她接过侍者递上的香槟,却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含笑望向自己的丈夫。枢的神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威严,只是当他为优姬拉开座椅时,指尖划过她椅背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然而,这温情的一幕并未持续太久。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下一个环节的序幕。
枢安顿好优姬,并未立刻落座。他转过身,酒红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越过攒动的人影与摇曳的光晕,笔直地落在了站在主宾区边缘、正微微出神地望着父母的蒂娜身上。
那一瞬间,蒂娜感到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所有有意无意投注过来的视线,仿佛都随着枢的目光,汇聚到了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身旁夏尔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挪了半步,似乎要将“舞台”完全让出。也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塞巴斯蒂安那原本就稀薄的存在感,似乎又刻意降低了几分,如同彻底融入了墙壁的阴影。
枢迈开步伐。
他的步伐沉稳、从容,黑色的礼服下摆随着动作划出优雅的弧度。所经之处,交谈声自动降低,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般,自然而恭敬地为他让出一条通路。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羡慕的、敬畏的——都聚焦在这对即将产生交集的父女身上。
蒂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月白色的帝政长裙在灯光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发间的水晶王冠似乎也变得沉重了些许。她棕褐色的眼眸迎向父亲深邃的目光,胸腔里那颗属于吸血鬼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清晰而有力地搏动着。
终于,枢停在了她的面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需要微微垂首才能与她对视。酒红色的眼眸中,此刻褪去了作为君王面对臣属时的疏离与威压,也没有了与优姬共舞时的缱绻柔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沉淀着无尽时光与深沉责任感的专注。那目光如同最深的海,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包容一切、托起一切的巨大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两秒长得像一个世纪,又短得如同刹那。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她伸出了右手。手掌向上,手指修长有力,姿态是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古典的邀舞姿势。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完成某种重要仪式的庄严感。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音乐与低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人心的沉稳力量:
“may I?”
简单的两个词,一个问句。但在这个场合,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却重若千钧。
蒂娜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鼓噪,也能感觉到掌心微微的潮湿。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香水、烛火与夜风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丝清凉的镇定。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开,极其短暂地扫过周围。她看到了母亲优姬鼓励而骄傲的微笑,看到了一条拓麻等人眼中善意的期待,看到了蓝堂耀司等二代子弟们屏息凝神的表情,也看到了远处夏尔那双湛蓝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看好戏”般的冷静评估。
最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父亲伸出的那只手上。那是一只执掌权柄、也曾在雪夜将她母亲(年幼的优姬)抱离危险的手;是一只缔造与毁灭过无数命运的手;此刻,它只是平静地、带着不容错认的珍重,等待着她。
她抬起自己戴着与裙子同色系薄纱手套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指尖,放入了那只等待的掌心。
指尖传来的温度并不灼热,甚至有些微凉,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全感。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父亲掌心的瞬间,枢的手掌便收拢了。力道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的意味,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手。然后,他牵着她,转身,面向已经再次变得空旷了些的舞池。
舞池边缘,乐队指挥似乎早已得到示意,圆舞曲的旋律悄然过渡为一支更为庄重、典雅、速度稍缓的宫廷式华尔兹。
枢引领着蒂娜,步入光洁如镜的舞池中央。
灯光似乎也追随着他们,但比方才开场舞时柔和了许多,更像是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在这对父女身上。
舞步起。
枢的引领,与方才和优姬共舞时截然不同。那依旧是稳健的、充满掌控力的,却少了几分缠绵的圆融,多了几分教导与守护的意味。他的步伐精确地为蒂娜规划出最安全、最优雅的路径,手臂的力量始终保持在既能完美引导、又不会让她感到丝毫强迫的程度。仿佛他不仅是在与她共舞,更是在通过这支舞,向所有人无声地宣告:看,这是我的女儿。她已归来,她值得最好的引领与最稳固的托举。
蒂娜起初还有些微的僵硬。尽管塞巴斯蒂安曾是她出色的舞蹈教师,尽管她在本丸的闲暇时光也曾与刀剑们练习过社交舞步,但在这样的场合,在如此多的目光注视下,与自己的父亲、这位吸血鬼世界的无冕之王共舞,压力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枢的引领是如此清晰而坚定。他仿佛能预判她每一个细微的迟疑或紧张,总能以最不着痕迹的方式予以化解或引导。渐渐地,蒂娜放松下来。她开始跟随父亲的节奏,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的韵律和步伐的配合上。月白色的裙摆随着旋转轻盈地绽开,如同夜色中盛放的月光花。
旋转间,她与父亲的距离时而拉近,时而又因舞步而稍稍分开。在一次贴近的旋转中,枢微微俯身,低沉的声音,如同最私密的耳语,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你做得很好,蒂娜。”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肯定,“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加坚韧,也更加……出色。”
简单的几个词,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蒂娜心中最后一丝因陌生环境和身份转变而产生的忐忑。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视野有些模糊。她连忙垂下眼睫,借着下一个旋转的动作掩饰。但枢握着她的手,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理解。
这支舞,不长不短,恰好是一首完整华尔兹的长度。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枢稳稳地停下了脚步。蒂娜也随之站定,微微有些喘息,脸颊因为运动和激动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抬起头,棕褐色的眼眸中水光未退,却已重新变得清澈而明亮。
枢松开了手,但并未立刻退开。他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最深沉、最无言的骄傲与认可。然后,他才后退半步,微微躬身,向她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属于舞伴的结束礼。
蒂娜也连忙敛裙回礼。
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开场舞后的掌声似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不仅仅是敬意,更添了明确的接纳、认可,以及对这位新亮相的公主未来地位的某种默许。
父女之舞,圆满落幕。
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几乎在蒂娜刚刚直起身、还未来得及平复呼吸的瞬间,新的邀约者便已接踵而至。
首先上前的是一条一飒。他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姿态无可挑剔,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公主殿下,” 他优雅地躬身,“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您共舞一曲?”
作为在场二代子弟中最为年长且气质沉稳的一位,由他率先发出邀请,显得顺理成章。
蒂娜平息了一下心跳,回以得体的微笑,将手递给了他:“当然,一飒君。”
一飒的舞步如同他的为人,优雅、从容、极有分寸。他引领着蒂娜跳的是一支轻快的维也纳华尔兹,旋转的速度比方才父女舞更快些,却依旧保持着一份令人舒适的从容感。他的谈吐风趣而不逾矩,话题多围绕学院趣闻、古典音乐鉴赏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时政见解,既不会冷场,也绝不会触及任何敏感领域。与他对舞,更像是一场轻松愉快的社交练习。
“公主殿下舞步娴熟,想必受过名师指点。” 一飒在一个旋转间隙,微笑着称赞。
“一飒君过奖了。只是略懂皮毛。” 蒂娜谦虚回应,心中却不由想起塞巴斯蒂安当年在本丸庭院中,一丝不苟地纠正她姿势时的严厉与精准。那记忆如今想来,竟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
一曲终了,一飒礼貌地送她回主宾区附近,恰好蓝堂耀司已经等在那里。这位金发蓝眼的少年似乎有些紧张,天蓝色的眼眸亮得惊人,见蒂娜过来,立刻上前一步,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急切,但礼仪依然周全。
“公主殿下!请、请和我跳一支吧!” 他的声音比一飒高昂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蒂娜含笑应允。与耀司共舞的是一支活泼的快步舞。耀司的舞步充满了活力,甚至有些跳脱,显然不如一飒那般沉稳老练,偶尔还会因为过于兴奋而差点踩错拍子,但他总能及时调整回来,并且会不好意思地朝蒂娜笑笑。他的话题也更为跳跃,从父亲蓝堂英当年的糗事(压低声音说的),到对现代科技产品的兴趣,再到询问蒂娜对黑主学院日间部课程的看法,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心。
“公主殿下以前在‘远方’学习,那里也有这么厉害的科技吗?父亲总说人类发展快得吓人。” 耀司在一次快速旋转后,喘着气问。
“嗯……各有特色吧。” 蒂娜给出了一个模糊却真实的答案。她想起了本丸的时空转换装置和手入室的灵力科技,那确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厉害”。
耀司的舞跳得有些累人,但足够真诚。结束后,他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却笑得无比灿烂,恭敬地将蒂娜引向下一位等待者。
支葵红涟倚在离舞池边缘不远的廊柱旁,冰蓝色的眼眸半阖着,一副慵懒随性的模样。直到蒂娜走近,他才慢吞吞地站直身体,伸出了手。他的邀约没有太多言语,只是简短地:“殿下。”
他的舞步与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选择的是一支节奏舒缓、略带慵懒气息的布鲁斯。红涟的引领并不强势,甚至有些随意,但每一次指引都精准地落在节拍上,舞步流畅得如同呼吸。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跳舞,冰蓝色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大厅的其他角落,尤其是在塞巴斯蒂安所在的方向停留过一瞬。直到舞曲过半,他才仿佛随口般低声说了一句:“那位执事……不像人类,也不像我们。很有趣。” 语气平淡,却带着洞察。
蒂娜心中微凛,面上却不显,只是同样平静地回应:“塞巴斯蒂安先生是凡多姆海恩伯爵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避开了本质的回答。
红涟似乎低笑了一声,没再追问。
最后上前的是架院晓姬。这位有着火焰般赤红长发的少女,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她并非邀舞,而是更像一种平等的“交流”请求。“公主殿下,不介意与我跳一曲特别的吧?” 她紫红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挑战与好奇。
她选择的是一曲节奏鲜明、需要舞伴间高度默契与力度的探戈。当两位身着华服的少女在舞池中展开充满张力与对抗感的探戈舞步时,顿时吸引了比之前更多的目光。晓姬的舞步有力而精准,充满表现欲,试图在引领中占据主导。蒂娜起初有些意外,但迅速调整状态,她跟随塞巴斯蒂安学习的舞蹈本就包含各种风格,其中不乏需要展现力量与控制力的部分。她稳住核心,以丝毫不逊色的力度回应着晓姬的引领,两人的配合竟意外地产生了某种充满张力的和谐美感,旋转、折腰、定格……引来阵阵低低的惊叹。
“你的舞步,很有力。” 晓姬在一个近距离定格时,微微喘息着评价,眼中高傲未减,却多了几分认可,“不像是只学过几天社交舞的样子。”
“晓姬小姐的舞姿也令人印象深刻。” 蒂娜回应,气息也有些不稳。这场探戈消耗的体力远超前面几支舞。
当这支特别的探戈结束时,两人额角都见了汗,相视一笑,某种属于年轻同辈间的、略带竞争意味的默契悄然建立。
至此,蒂娜已经连续跳了数支舞,虽然每一支时间都不算长,但密集的社交、高度的精神集中以及体力的消耗,还是让她感到了明显的疲惫。她脸颊绯红,呼吸微促,借着晓姬送她回座位的间隙,轻轻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
她婉拒了紧随其后另一位跃跃欲试的年轻贵族的邀约,以需要稍作休息为由,退到了主宾区后方相对安静一些的阴影处。侍者适时递上一杯清水,她道谢接过,小口啜饮,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大厅另一侧。
在那里,夏尔似乎已经转移了“战场”。他此刻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描绘着某场古老战役的壁画下,身边围绕着三四个气质各异的吸血鬼。他们不再仅仅是金融家,其中一位看起来像是一位掌握了大量稀有矿产资源的实业家,另一位则像是涉及某种古老信息网络的情报贩子(以艺术品经纪人的身份伪装)。夏尔手中拿着一份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看起来像简易图表的东西(可能是塞巴斯蒂安刚刚呈上的),正用冷静的语调分析着什么,手指偶尔在图表上虚点。围着他的几人听得极其专注,不时点头或提出尖锐的问题。
塞巴斯蒂安依然立在夏尔身侧稍后,如同一个活的资料库与最可靠的屏障。他手中托着一个银质小盘,上面除了夏尔的杯子,还多了一支笔和一个小巧的便签本,显然随时准备记录要点或补充数据。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夏尔和交谈对象身上,但蒂娜能感觉到,当自己退到阴影处、略显疲惫地揉按太阳穴时,那道暗红色的视线,曾以比“环境扫描”稍慢零点几秒的速度,在她身上极快地掠过,然后又如常收回。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舞池中,音乐已经换成了另一支欢快的舞曲。其他宾客们也开始纷纷下场,成双成对地旋转起来。一条拓麻正与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士共舞,蓝堂英试图邀请早园琉佳却被对方一个冷淡的眼神驳回,转而去找架院晓,晓似乎无奈地答应了。支葵千里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个沙发角落,几乎要睡过去,远矢莉磨则安静地站在点心台边,继续与巧克力棒为伴。
刀剑男士们也在有限度地参与着。三日月宗近被两位老派贵族夫人围着,似乎在请教关于某件东方古董的鉴定问题,他“哈哈哈”笑着,回答得滴水不漏。歌仙兼定则与一位诗人气质的吸血鬼站在阳台门边,对着月色低声吟诵着什么。烛台切光忠终于忍不住,上前与一位侍者领班模样的人低声交谈起来,似乎是在讨论某种点心的摆盘技巧。加州清光被一位自称是他“粉丝”(喜欢他可爱外表)的年轻吸血鬼女士拉着跳了一支活泼的舞,跳完后脸更红了,被大和守安定拉到一边“教育”。鹤丸国永似乎又找到了新目标,正对一位表情严肃的老贵族讲述一个听起来极其离谱的“历史轶事”,把对方唬得一愣一愣。压切长谷部、药研藤四郎等人则依旧保持着警戒姿态,分散在关键位置。
蒂娜将杯中清水饮尽,清凉的液体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燥和胸口的闷热。但舞厅内持续的音乐声、嗡嗡的交谈声、各种香水与食物混杂的气息,以及作为焦点被持续关注的无形压力,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阵轻微的气闷与眩晕。
她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一点独处的安静。
目光扫过大厅侧翼,那里有几扇通往室外露天阳台的门,此刻正虚掩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微微晃动,隐约能瞥见外面沉静的夜色。
趁着一曲终了、新曲未起的短暂间隙,人群注意力略有分散,蒂娜轻轻放下空杯,对身旁一位侍者低语了一句“我去透透气”,然后便提起月白色的裙摆,悄无声息地,向着最近的那扇通往阳台的门,走去。
她轻盈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白色小石子,很快便消失在厚重的帷幔之后,未曾激起太多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