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北郊,昔日的荒地被规整为一片开阔肃穆的广场。中央,一座巍峨如山的建筑拔地而起,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散发出庄重而坚毅的气息。这便是历时数月、由工部倾力督造,无数匠人呕心沥血完成的“大晟英雄纪念碑”。
碑体通高九丈九尺,取“九九至尊,永垂不朽”之意。基座以整块整块的青灰色巨型花岗岩垒砌,打磨得平整如镜,却又保留着岩石天然的粗粝纹理,象征着将士们质朴而坚韧的品格。碑身则选用产自北疆的玄色玄武岩,石质紧密,色泽沉郁,仿佛凝结了北疆战场的肃杀与英魂的厚重。碑身正面,以遒劲有力、深入石髓的楷体阴文,自上而下,密密麻麻却又工整无比地镌刻着一个又一个名字。那是参与此次北征的十五万将士的名录,无论生者逝者,无论将军士卒,依其所属营伍、战役序列排列。阳光照射在深刻的字迹上,阴影清晰,每一个名字都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沉默中诉说着忠诚与牺牲。
碑顶并非尖耸,而是雕琢成一方展开的巨幅卷轴形态,卷轴边缘饰以古朴的云雷纹与简化的兵戈图案,寓意英雄事迹载入青史,功业长存。碑座四周,环绕着汉白玉浮雕护栏,上面刻画着大军出征、奋勇厮杀、凯旋而归、抚恤遗属等场景,虽然简练,却气韵生动。
纪念碑落成之日,京城万人空巷。自发前来的百姓从清晨便络绎不绝,将广场外围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仰望着这座擎天巨碑,寻找着或许相识的名字,眼中饱含敬意、追思,乃至泪光。低沉的议论声、偶尔响起的压抑啜泣声,与秋风吹过广场旗杆的猎猎声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深沉而悲壮的情感洪流。
尽管江南血案未破,反腐斗争进入深水区,朝堂上下暗流汹涌,但萧景琰依然决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亲率文武百官,举行最为隆重的祭奠仪式。他深知,越是多事之秋,越需要彰显正道的存在,越需要凝聚人心的力量。英雄的荣誉与牺牲,是帝国不容玷污的精神基石,绝不能因暗中鼠辈的龌龊行径而有丝毫轻忽。
辰时三刻,净街锣响,仪仗肃立。皇帝銮驾在皇家禁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广场。萧景琰今日未着常服,亦非祭天祀地的繁复冕服,而是一身特制的玄色戎装,虽无过多装饰,但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少了平日的深沉算计,多了几分属于军人的刚毅与肃穆。这身装扮,意在表明他不仅是帝王,更是与将士们同历生死的统帅。
文武百官按品级随后,皆着素色或深色朝服,面色庄重,步履沉稳。
仪式由礼部尚书李新亲自主持。在悠远沉浑的钟罄声中,李新立于碑前高台,展开手中以金线绣边的祭文卷轴,运足中气,声音苍劲而充满感情,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空:
“维大晟景琰四年,秋九月,朔日。皇帝臣景琰,谨率文武群臣、京畿士庶,昭告于北征阵亡将士之英灵前:
“赫赫皇威,北疆烽起。狄戎肆虐,边民荼毒。朕承天命,执戟亲征。十五万忠勇儿郎,奉召即行,辞家别亲,慷慨赴北。尔等或出寒门,或列行伍,皆我大晟之赤子,朝廷之股肱!
“漠北风沙,难掩尔等报国之志;草原寒夜,不冷尔等杀敌之心!白水河畔,铁骑冲阵,以血肉筑长城;黑风峪中,矢石交加,凭忠勇开生路!金狼角力,智勇扬威;王庭夜袭,胆魄惊天!两载浴血,万里转战,终犁庭扫穴,殄灭顽凶,雪百年之耻,拓千里之疆!
“然功成之日,亦多殇魂!六万忠骨,埋于异域;六万英灵,化为星辰!尔等为国捐躯,血沃荒草,魂寄长风。生为人杰,浩气长存;死作鬼雄,肝胆犹热!抛却头颅,为社稷之安;洒尽热血,换黎庶之宁!其功至伟,可比日月;其节至高,当铭金石!
“今碑石既成,尔等英名,镌于其上,受万民瞻仰,享千秋祭祀!朕与朝廷,必不负英烈所托:抚尔遗孤,优渥有加;恤尔家眷,温饱无虞!尔等未尽之志,朕当继之;尔等未安之民,朕必抚之!使我大晟,国泰民安,兵强马壮,以慰尔等在天之灵!
“魂兮归来,观此丰碑!魂兮归来,享此血食!尔等精神,永励后世;尔等功业,万古流芳!伏惟尚飨!”
祭文诵毕,全场鸦雀无声,唯余秋风呜咽,仿佛英魂回应。许多百姓已泪流满面,即便是铁石心肠的武将,亦不禁眼眶发热。
萧景琰缓步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枝以玄色丝带束起的、极其罕见的墨玉色菊花。他走到碑座正前方,那里已预设好一方洁白的汉白玉祭台。他双手持花,目光缓缓扫过碑身上那密密麻麻、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名字,眼神深邃如海,蕴含着无尽的追忆、痛惜与敬意。
他微微躬身,将手中那枝墨菊,极其郑重、平稳地放置在祭台中央。动作虽轻,却仿佛重若千钧。
随着皇帝的动作,早已准备好的礼部官员引领下,文武百官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素白菊花或翠绿松柏枝恭敬献上。紧接着,被允许进入内场的百姓代表,也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献上各自携带的鲜花。
白色、黄色、紫色的菊花,清雅的百合,傲霜的秋兰,还有从京郊山野采来的不知名却生机勃勃的野花……一枝枝,一束束,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大海,在巨大的纪念碑基座周围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
不过半个时辰,以玄色碑体为背景,一片浩瀚而绚烂的花之海洋,在秋日阳光下粲然盛开!白的如雪,黄的似金,紫的若霞,绿的滴翠,交织错落,五彩缤纷。花朵的柔美娇艳与石碑的刚硬冷峻形成强烈对比,却又奇妙地融为一体,仿佛英雄的铮铮铁骨被后世无尽的缅怀与柔情所环绕、所抚慰。阳光穿过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微风拂过,花枝轻颤,暗香浮动,仿佛英魂在低声絮语。这景象,美得惊心动魄,又庄严肃穆得令人屏息,充满了对生命逝去的哀婉与对精神不灭的礼赞。
萧景琰退后几步,凝望着这片由人心与鲜花构筑的海洋,望着那座屹立天地间的巨碑,沉默良久。然后,他转身,面向百官与万千百姓,朗声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既是告慰,亦是誓言:
“碑石可朽,英名不朽!鲜血会干,精神永存!今日,以此碑为证:凡为我大晟流血牺牲者,国家永志,朕心永念,百姓永怀!愿英魂长安,佑我河山!”
“愿英魂长安,佑我河山——!”
“愿英魂长安,佑我河山——!!”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先是来自文武百官,随即席卷了整个广场的百姓,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冲上云霄,在旷野间久久回荡,仿佛要将这誓言,镌刻进每个人的心里,融入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
祭奠仪式,在这万众一心、撼天动地的誓言声中,圆满落下帷幕。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这场仪式所激发的情感与力量,将远远超越这个秋日的上午。
回到肃穆的承乾宫,窗外英雄纪念碑前那震天的誓言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但萧景琰脸上的肃穆与感怀已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专注所取代。御案上,堆积着来自江南、各地反腐进展、边境军情以及财政收支的各类奏报与密函。
他随手拿起一份关于江南某府又一批贪官落马、抄没家产数额的报告,目光扫过那些数字,嘴角却并无多少喜色。
“英雄已祭,短暂的宁静,也要终结了。” 他放下奏报,望向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头,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凝重,“接下来,恐怕只会是……更加猛烈的暴风雨。”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案一侧的阴影,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浮现,将一卷以特殊黑色蜡封密封、毫不起眼的细长卷轴,轻轻放在了萧景琰手边的空处。放下后,那道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再次如同墨汁溶于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上,黑色的蜡封上,有一个极其细微、只有他能辨认的暗影卫最高级别密报印记。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而略带粗糙感的卷轴表面。
“有关……王爷的调查结果么?” 他低声问了一句,似在询问,又似在确认。空荡的宫殿无人应答。
他不再犹豫,拿起卷轴,指尖微一用力,捏碎了那独特的黑色蜡封。随着“啵”一声轻响,蜡封脱落。他缓缓将卷轴展开,目光投向了其上以密写药水显现、字迹细密而规整的内容。
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萧景琰沉静的侧脸。起初,他的神情还保持着阅看普通奏报时的平静,但很快,随着目光在卷轴上的移动,他的眉头逐渐蹙起,眉心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中的平静被一丝惊疑取代,旋即化为锐利的审视,最后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捏着卷轴边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再次泛起白色。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那卷轴上的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殿内的空气,似乎随着他神色的变化,而一点点凝固、降温。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疆。
北疆大都督府内,灯火彻夜通明。阿古拉的书房中,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林岳站在他面前,脸色依旧带着未曾完全消退的苍白与震惊,手中紧紧攥着那份从金狼部族长密室暗格中发现的信笺抄本以及薄册的关键内容摘要。
阿古拉早已屏退左右,亲自聆听了林岳的紧急禀报。此刻,这位经历无数风浪、潜伏敌后多年的暗影卫宿将,眉头也锁得死紧,脸色阴沉得可怕。信笺和册子中揭示的内容,其关联之广、牵涉之深、潜在危害之大,令他感到一阵心悸。
“此事……关乎国本,牵扯太大。” 阿古拉的声音沙哑,他迅速铺开一张特制的、用于最高级别密报的薄如蝉翼的坚韧纸张,提起笔,略一沉吟,便开始以他和皇帝约定的、绝无第三个人能懂的密码文字,疾书起来。笔走龙蛇,字字千钧。
写毕,他以火漆密封,漆上盖了自己的侯爵私印和北疆大都督官印,又用另一种复杂的物理锁扣将信函锁死。然后,他将这封不过巴掌大小的密函,郑重地交给面前一名早已等候在此、气息几乎完全内敛、身着不起眼驿卒服饰,实则乃“孤雁”序列中最可靠信使的暗影卫。
“以此物为最高优先,启用‘潜龙’级通道,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直送京城,面呈陛下!沿途所有‘孤雁’、‘云雀’节点,必须全力保障其畅通安全!记住,此信关乎社稷存亡,不容有失!” 阿古拉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遵命!” 信使双手接过密函,贴身藏好,没有丝毫废话,转身便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一匹早已备好的神骏快马嘶鸣一声,蹄声如急鼓,瞬间远去,消失在通往南方的官道上,只留下淡淡的烟尘。
北疆的秋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凛冽刺骨。
皇宫深处,那间似乎永远被昏暗笼罩的宫殿。
烛火如豆,将殿内有限的物件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那道习惯性隐匿于黑暗中的身影,依旧端坐在书案之后,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一名黑衣人如同往常一样,静默地跪在下方,汇报完毕外间最新的动向——英雄纪念碑落成祭奠的盛况,皇帝回宫后的动静,以及各条暗线反馈的、并无异常的平静。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书案后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阴影中,那双一直闭合或低垂的眼眸,似乎睁开了,望向窗外那沉甸甸的、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那目光,幽深难测,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一个温和依旧,却在此刻的寂静中透出丝丝冰冷与决绝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夜深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时辰,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信号的降临。
“行动……差不多可以展开了。”
话音落下,殿内重归死寂。但跪在下方的黑衣人,却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终于要在最深的夜色中,探出它的爪牙。
窗外的夜,浓得化不开,正是阴谋与行动最好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