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极致惊恐过后,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麻木。
夷光踉跄着跌下床榻,便如同疯魔了一般,开始在空旷得可怕的馆娃宫内疯狂寻找。
“姐姐。”
“姐姐,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殿宇间回荡,撞在冰冷的廊柱和墙壁上,只传来空洞的回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每一个角落都寻遍了,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什么都没有。
整座馆娃宫,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而精美的陵墓,除了她再无一活物。
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恐慌攫住了她。姐姐去哪里了。
就在她精神几近崩溃时,宫墙之外,由远及近,猛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那是兵刃激烈的碰撞声,无数宫人惊恐的哭喊与四散奔逃的杂乱脚步声。
“越军打进来啦!”
“快跑啊!”
混乱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
吴国亡了。
她猛地站起身,眼神却透出一种冰冷清明。她逆着那喧嚣传来的方向,朝着吴宫最中心的地方,吴王议政的大殿狂奔。
一路上,破碎的宫灯和旗帜在寒风中凄惨地摇曳。夷光跌跌撞撞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姐姐!
当她终于冲破最后一道殿门,闯入那曾经象征着吴国至高权柄的议事堂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呼吸瞬间凝滞。
大殿之内,不再有往日的庄严肃穆,反而弥漫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与死寂。
吴王只着一身素色的常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属于他的王座之上。而在他的身后,与他背靠着背,同样静静坐着的,是一个女子身影。
那身影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夷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姐姐?”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王座上的吴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施夷光。”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
夷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一步步向前挪动,她咽了咽口水,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身后之人是谁?”
“明姬。”
夷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她不顾一切地冲到王座之前。
坐在王座上的,确实是郑女。她穿着整齐,发髻一丝不苟,可是,她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胸口没有任何起伏,她的身体被巧妙地安置着,与身后的吴王背靠背,仿佛相互支撑,又像是某种诡异的仪式。
“不。”
夷光紧紧抱住郑女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用力摇晃着。
“姐姐。”
触手一片冰凉,没有任何回应。那个会温柔对她笑的姐姐,再也无法回应她了。
夷光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依旧闭目端坐的吴王,猛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说话,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你说啊。”
吴王被她拽得身体晃了晃,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明,如此透彻,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愤怒,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
“施夷光,你,活下去了。”
“活下去了。”
这四个字,让一个可怕到让她浑身颤栗的猜想,猛地浮现出来。
她猛地松开吴王的衣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郑女安详的遗容,又猛地抬头看向眼神清明的吴王。
是了,只能是这个解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郑女,不知用了何种方法,何种代价,将潜伏在她夷光体内的母蛊,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郑女死了,母蛊也随之死亡,那么,身中子蛊被控制了心智多年的吴王便瞬间清醒了过来!
想通了这一切,夷光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来这一切的异常,都是为了这最终惨烈的李代桃僵。
姐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夷光的命。
她踉跄着站起身,不再看吴王。
“是姐姐厉害。你还不知道吧。”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越来越近的火光与喊杀声。
“我姐姐,她不叫明姬,她有叫做,郑旦。”
吴王沉默了片刻,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
他望着殿外那片映红了夜空的火光,那是越国军队正在焚烧他的宫室,屠戮他的子民。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挺直了脊梁,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一代君王的骄傲与尊严。
“吴国终究还是亡在了孤的手上。”
“但是,孤乃吴国第十代君王,身上流淌着姬姓高贵的血脉!孤绝不会在那等低贱之人面前俯首。”
他的话语,他的神态,在这一刻,竟奇异地与公子慎那决绝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夷光看着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与嘲讽,不知是对这命运的嘲讽,还是对他们这些身陷局中之人的嘲讽。
吴王不再多言,猛地抽出了佩剑。剑刃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曾统治的江山缩影,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剑刃横上了自己的脖颈。
一道血光闪过。
吴王夫就这样在夷光面前,轰然倒地。
夷光没有去看吴王的尸体,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郑旦冰冷的身体。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夷光没有回头。
范少伯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穿着一身戎装,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从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手中,还端着一个用锦布覆盖的木盒。
“师妹。”
范少伯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辛苦了。你是越国的大功臣,大王闻听你二人功绩,定会不吝封赏,从今往后,你可享尽荣华富贵。”
夷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殿外某处。
范少伯微微蹙眉,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手中的木盒向前递了递。
“师妹,你看,师兄还为你带来了一份‘礼物’。”
说着,他猛地掀开了覆盖在木盒上的锦布!
盒内,是一颗能清晰辨认出面容的头颅,那张脸,曾经英挺俊朗,此刻却沾满血污,死不瞑目,正是公子慎。
夷光的目光,在触及那颗头颅的瞬间,猛地凝固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
范少伯等待着她的崩溃,她的痛哭,她的失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夷光在极致的静止之后,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崩溃。
她反而抬起头,看向范少伯,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那笑容与她此刻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形成了对比。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近乎欢快的语调,说道。
“师兄,恭喜你啊。”
“我看等你回到越国,怎么也该封侯拜相了吧?”
范少伯被她这反常的反应和话语弄得一怔,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师妹,你。”
夷光却不再看他。将郑女的尸体背到了自己的背上。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外走去。
“我和姐姐。”她背着姐姐,脚步蹒跚,声音却异常平静,“要回家了。”
“祝师兄日后展翅高飞,前程似锦。”
她的祝福,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刺耳而讽刺。
范少伯看着她艰难而行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压垮,却又挺直得仿佛能承载世间所有的重量。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拦住她。
然而,他的手终究停在了半空,没有真正碰到她。
夷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在他伸手的瞬间,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范少伯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气中。
他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融入殿外那片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这位算无遗策的大功臣,此刻望着夷光消失的方向,心中竟第一次,升起了一种不安。
夷光背着姐姐,走在清冷寂寥的宫道上,对周遭的混乱置若罔闻。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落了下来。
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血迹,仿佛想要将这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温柔地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