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公子慎死死地盯着夷光,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惊涛骇浪,仿佛整个世界在他面前轰然崩塌。
“傀儡?”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夷光迎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错。‘情丝缠’,子母蛊。母蛊在我体内,子蛊在吴王体内。中子蛊者,会对身怀母蛊者产生难以抗拒的依赖与情愫,心智渐受侵蚀,易听信其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公子慎惨白的脸,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所以,他不是突然变得昏聩。他只是无法违逆我的意志。就像现在,我让他离开,他就会离开。我若让他放了你,他或许也会照做。”
每一个字,狠狠凿在公子慎的心上。
他想起吴王对夷光超乎寻常的言听计从,对越国威胁的视而不见。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原来他倾心爱慕的女子,他担忧怜悯的“受害者”,才是这一切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
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一开始很轻,随即越来越大,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
“好啊,真好。”
他抬起头,死死锁住夷光,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撕裂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讥讽。
“夷光,施夷光,你好本事,当真是好本事,你用蛊虫控制了大王,用你自己控制了我。”
他的声音颤抖着。
“莲莲,夷光,夫人,你还真是忠君爱国啊!为了越国,你还有什么不能牺牲?你的身体,你的感情。”
面对他能将她灼伤的目光,夷光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将话题生硬地转开。
“姐姐,她不是有意要害你。范少伯的命令是让我离间你与吴王,最好借刀杀人。姐姐她私自拦下了消息,她想出的办法,只是让吴王流放你,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涩意。
“其实在姐姐和你之间,若只能选一个,我确实会选择姐姐。”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可是,公子慎,我是真的不想你死。”
她向前一步,靠近他。
“我可以让他以‘证据不足’或‘念在宗亲’为由,将你流放,远远离开吴国这是非之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吴国迟早会消失,你何必为它殉葬?”
公子慎听着她的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心中那点因为她最后那句“不想你死”而泛起的微弱波澜,迅速被更大的悲凉所覆盖。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惨淡却坚定的笑容。
“多谢夫人美意。然而,慎,身为吴国王族,公子之尊。战败,是慎无能,甘受责罚。但通敌叛国之罪,慎,宁死不受,我这一脉,世代受吴国供奉,纵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也当死于社稷,与吴国共存亡,流放偷生?呵,夫人还是不必为我费心了。”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他知道吴国前路渺茫,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就是覆灭吴国的推手之一,但他做不到恨她,也做不到,但是他选择有骨气的离开,哪怕是死。
夷光看着他决绝的眼神,知道再多劝说也是无用。
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茫席卷了她。
“好。”
她最终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毅然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莲莲。”
就在她即将踏出牢门的瞬间,公子慎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诀别般的复杂情绪。
夷光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的话,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
“下次再见吧,莲莲。”
下次再见?在何处?在何时?
夷光不敢问,也不想问。
夷光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剧痛难当。她没有回答,仓惶地逃离了。
她心里记挂着更重要的事情。
她必须立刻见到范少伯,为了姐姐。
通过荷姬留下的隐秘渠道,夷光发出了紧急约见的信号。
于是夷光再次见到了范少伯。
见到夷光,他并未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夷光没有与他虚与委蛇,。
“范少伯,你为何要陷害郑女,她是我姐姐!你明知她与此事无关!”
范少伯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袖,语气平静无波。
、“师妹,稍安勿躁。郑女之事,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棋子。我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公子慎。他活着,对吴国军心是一大支撑,对未来的计划更是隐患。必须除去。”
“那你也不该将姐姐牵扯进来。”
夷光怒视着他。
“若不如此,如何能一击必中,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范少伯淡淡道,眼神锐利如刀。
“况且,师妹,以你如今对吴王的‘影响力’,去他面前为郑女分说几句,证明她的‘无辜’,将她从死牢里捞出来,并非难事吧?”
夷光心中一寒,他果然什么都算计到了!她死死盯着他,反问。
“那若我同样去说,让公子慎也活着出来呢?”
范少伯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那岂不是更加坐实了他们‘私通’的罪名?吴王即便被你操控,潜意识里也会留下这根刺。而且,师妹,”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公子慎,必须死。这是为了越国,为了大王,也是为了让你彻底斩断不该有的妄念。乖乖做完你该做的事情,越国,不会亏待你的。”
夷光看着他那张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遍全身。
她所有愤怒,所有不甘,在他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转过身,平静的离开了。
“师妹,好自为之。”范少伯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传来。
接下来的几日,夷光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一样,动用了全部的心力,开始为郑女斡旋。
她更主动地引导吴王的思绪,过程并不轻松,几天下来,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清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吴王下旨释放郑女。
当郑女重新回到馆娃宫时,夷光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她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郑女。
“姐姐,你受苦了。”夷光的声音带着哽咽,看着郑女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
郑女摇了摇头,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
“能再见到你就好。”
夷光柔声道。
“姐姐,我让他们备了热水,我服侍你沐浴,去去晦气。”
氤氲的热气在宽阔的浴池中弥漫开来,带着清雅的香氛。
夷光挽起衣袖,亲自为郑女清洗着长发和身体。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郑女冰凉疲惫的躯体,也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恐惧与阴霾。
两人浸泡在温暖的池水中,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苎萝村外的溪流中嬉戏的时光。
只是彼时无忧,此刻心沉。
“莲莲,”
郑女靠在池边,闭上眼,感受着妹妹轻柔的擦拭,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慵懒和一丝后怕。
“这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夷光拿着布巾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
“不会的,姐姐。只要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事。”她的承诺坚定,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确信的虚浮。
郑女睁开眼,转头看向夷光,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那他。”
夷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郑女。
郑女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复杂。
她握住夷光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心疼地道。
“莲莲。”
夷光摇了摇头,将脸轻轻靠在郑女湿漉漉的肩头,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和力量。
姐妹二人在氤氲的水汽中相依偎。
“姐姐,”
夷光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能离开这里,回到苎萝村,该多好.”
郑女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眼中却掠过一丝深沉的忧虑。
这馆娃宫的温泉水,洗得去身上的污秽,却洗不净那早已浸入骨髓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