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五年冬,潞州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急。砺锋堂内,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李铁崖眉宇间那刀刻般的凝重。他独臂按在巨大的舆图上,指尖从刚刚经历血与火、如今已尽归朱温掌握的关中,缓缓移向东面那代表汴州的猩红标记,最终,沉沉落在象征昭义三州的区域之上。舆图旁,最新的谍报堆积如山:朱温在长安“清君侧”、戮朝臣、挟天子、晋梁王,气焰熏天;其麾下宣武军正以横扫之势,肃清关中残余,兵锋之盛,一时无两。北面,太原方面亦有密报传来,李克用败归晋阳后,痛定思痛,正在疯狂扩军,尤其沙陀本族“铁林军”骑兵,据说已增至三万,日夜操练,复仇之火在晋阳宫熊熊燃烧。
“玄甲营……仅余三百零七骑。”李铁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堂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河阳血战,他倾注心血秘密组建的重甲铁骑“玄甲营”,初阵即遭遇惨烈损失。这不仅是兵员的损失,更是战马、重甲、以及无数训练心血的巨大消耗。
冯渊肃立一旁,白眉紧锁:“将军,河阳之败,非战之罪,乃势不如人。然,此战亦暴露出我昭义致命短板——无强骑,则野地难争锋,奇正难以相合。朱全忠有‘厅子都’、‘落雁都’精骑,李克用有‘铁林军’、‘横冲都’锐骑,皆可聚可散,来去如风,冲阵摧坚。我昭义虽有‘虎贲’重步堪守,然机动力匮乏,如巨人缚足,处处受制。今朱温势成,李克用磨牙,我处夹缝,若再无一支可堪野战的精锐铁骑,恐……只能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谢瞳补充道,语气沉重:“河阳新失,南线门户洞开,杨师厚虎视眈眈。北有沙陀,东有强梁,局势危如累卵。扩建玄甲铁骑,已非图强之选,实乃存亡之必须。然,战马、重甲、骑士,皆非一日可成。府库经年积蓄,河阳一役消耗甚巨,而今……”
“再难,也要建!”李铁崖斩钉截铁,独目中迸射出决绝的光芒,“不仅重建,还要扩!三百骑不成军,我要两千铁骑!要能在平原之上,与沙陀、宣武精锐一较高下的铁骑!”
他霍然转身,目光灼灼:“马从何来?甲从何铸?人从何选?钱粮何出?今日,便要议个章程出来!”
冯渊与谢瞳精神一振,知道主公已下决心。冯渊上前一步,沉声道:“将军既已决断,渊以为,当行‘四管齐下,非常之策’!”
“其一,战马。此乃重中之重,亦最难速成。可分三路:北路,可密遣心腹,携重金及我潞州盐铁、泽州丝帛,北上云、蔚,乃至冒险深入草原,与党项、吐谷浑、甚至契丹部落交易,专购河西、突厥良驹。此事需绝对隐秘,交由察事房中精通商道、熟稔胡情者操办。东路,可设法与沧、景等近海藩镇暗中交易,购海运而来的契丹、室韦马。此外,”冯渊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或可……与太原做笔买卖。”
“李克用?”李铁崖眉头一挑。
“正是。”冯渊点头,“沙陀盛产战马,尤其适应中原气候的代北马。李克用新败,急需钱粮物资以扩军复仇。我可遣密使,以市易为名,用盐、铁、布帛,换取其战马。此虽资敌,然我所得实利更大。且交易可假托商队,分批进行,隐秘行事。”
“与虎谋皮,风险极大。”谢瞳提醒。
“风险与机遇并存。”冯渊道,“只需操作得当,分批少量交易,李克用即便察觉,在未与我彻底翻脸前,为利所驱,亦可能默许。此为一利。其二,重甲军械。河阳之败,所失甲胄器械需重新打造,更需新增。改良明光铠,减轻重量,增强关节防护。马铠、马槊、骑弓、环首刀,皆需特制。磁州之铁,潞州之炭,需优先供给。可严查民间私藏精铁,一律官价收购。工匠给予厚禄,严保机密,其家小集中安置,以防外泄。”
“其三,兵员。”冯渊继续道,“骑士首选,当从河阳血战余生的三百玄甲老卒中擢拔忠勇者为骨干,授以伙长、队正之职。其次,从‘虎贲’营及三州边军中,遴选通晓骑术、膂力过人、胆气豪壮者。再其次,可暗中招募流落中原的沙陀、回鹘、党项善骑之勇士,许以重利,严加控驭。首批两千骑,宁缺毋滥,必要百战余生之悍卒,或百里挑一之壮士。”
“其四,钱粮。”冯渊看向李铁崖,“此乃根本,需韩老劳心。”
李铁崖闻言,命人请韩德让进堂内议事。
韩德让早已盘算,闻言道:“将军,老朽粗略核算,欲成两千重骑,人吃马嚼,甲胄器械,赏赐抚恤,所费堪称巨万。府库现存,十不足一。当行‘开源节流,非常之策’:一,加征一笔‘备虏捐’,名目为加固城防,抵御北虏、东寇,分摊至三州士绅富户,计口征钱。二,清理河阳败退时携回及历年缴获之浮财,折价变卖。三,削减非必要开支,节度使府及各衙门用度减半,百官俸禄暂发七成。四,以官督商办之法,专营盐铁,所得利钱,大部充作军资。五,向城中大户‘劝捐’,许以虚衔或将来优待。唯此,或可勉强支撑。”
李铁崖听罢,沉默良久。冯渊之策,可谓剑走偏锋,风险与机遇并存;韩德让之计,则是刮骨疗毒,必将触动利益,引来怨言。然,时势如此,不由他不行险。
“便依二位先生之策!”李铁崖最终决断,声如铁石,“然,需约法三章:一,战马交易,尤其与北地、太原之交易,由冯先生亲掌,察事房执行,绝密!二,工匠募集、甲胂制式,由石坚(玄甲营主将)与韩老共掌,石坚主军,韩老主工,同样绝密!三,加征捐税、清理浮财等事,由韩老总揽,账目分明,若有贪墨、激起民变者,立斩不赦!我李铁崖俸禄、节度使用度,先削减七成,充作军资!”
他目光扫过三人:“此非寻常扩军,乃我昭义生死存亡之所系!两千玄甲,必要在一年之内,成军可战!人、马、甲、械,必要最优!为此,可不择手段!”
“诺!”冯渊、谢瞳、韩德让肃然领命。
军令既出,昭义这台战争机器再次以最高效率,同时也是最隐秘的方式,疯狂运转起来。
战马:数支精干的商队,携带着盐引、铁券和沉重的金银,在察事房的掩护下,消失在通往北地草原和太原的商道上。边境榷场,私下里的马匹交易量悄然攀升。潞州以北的山谷中,新建了数处隐秘的牧场,来自各方的马匹在此接受严格的甄选和初步调训。与太原方面的交易最为敏感,冯渊派出了最得力的干员,以多重伪装,通过数道中间人,与沙陀部落中不那么“忠诚”的头人进行着危险的买卖。一匹匹肩高体健、毛色油亮的代北骏马,被混在商队中,昼伏夜出,绕过重重关卡,悄悄运入潞州。
军械:在漳水上游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里,来自三州的铁匠、皮匠、弓匠被集中于此,他们与家人被妥善安置在附近的“匠户营”,待遇优厚,但未经许可不得离开。磁州的上好铁料,潞州的优质煤炭,被源源不断运来。炉火日夜不熄,捶打之声不绝于耳。石坚带着幸存的玄甲老兵,与工匠们反复研讨,在缴获的沙陀、宣武骑兵甲和原有明光铠基础上,改进着每一片甲叶的形状、厚度与连接方式,力求在防护、灵活与重量间找到最佳平衡。特制的加长马槊,需要精选积竹木柲,反复刷漆阴干,耗时良久;坚韧的复合骑弓,对材料要求极高;就连马蹄铁,也要求用最好的精铁,由老师傅亲手锻造。
兵员与训练:选拔在极端保密下进行。石坚与副手陈彦(原河东边军骑兵军官,精通骑战)亲自考核。首要标准是忠诚与勇悍,需有同袍保结,家世清白。其次是体魄,需能披重甲驰骋,开强弓,舞长槊。河阳幸存的三百老卒自然成为骨架,被授予中下级军官职务。从“虎贲”营及各边军精选的千余悍卒,以及暗中招募的近百名善骑的胡裔勇士,组成了新的基础。他们被集中在远离人烟的深山营地,与世隔绝。
训练是残酷的。天不亮即披甲负重越野,锤炼体力与耐力。上午是枯燥至极的骑术训练,从控马、慢步、袭步,到马上转向、侧身劈砍、回马刺击。下午是阵列配合,两骑并驰,十骑成行,百骑成阵,学习楔形阵、锋矢阵、鹤翼阵的变换与冲锋。夜间学习旗语、金鼓、辨识方位。伙食是全军最好的,但纪律也最严苛,稍有懈怠,便是鞭笞。石坚与陈彦身先士卒,与士卒同吃同住,摸爬滚打。那三百老卒更是训练的标杆与教官,将河阳血战的经验与教训,融入每一次操练。
如此大规模的秘密行动,纵使再谨慎,也难保完全不露痕迹。战马的异常流动,铁矿煤炭的集中消耗,深山中的隐约人喧马嘶,还是引起了外界的注意。
太原,晋阳宫。
“父王,潞州方向,战马流入异常,多地马市出现不明身份的大宗买主,所购皆上等战马。磁州铁矿产出,有近三成去向不明。潞州西北深山,似有大规模营造,樵夫猎户皆被驱离。”李存信禀报。
李克用碧眼闪烁,冷笑道:“李铁崖这独臂子,看来是疼得狠了,想再造一支铁骑?哼,就凭他那点家底,能练出什么花样?买马?某倒要看看,他能买多少!传令下去,与潞州那边的‘生意’,可以继续做,价格……再提三成!某要用他的钱,来养某的兵!”
盖寓沉吟道:“大王,李铁崖扩骑,其志非小,恐是针对朱温,亦对我河东有所防备。然,其若真能成军,于朱温而言,如鲠在喉。不妨……稍作扶持,令其与朱温互相撕咬。”
“先生所言有理。”李克用点头,“卖马可以,但劣马充数。精良甲胄、弓箭,一概不售。让他慢慢练吧!”
汴州,梁王府。
“大王,昭义李铁崖,近来动作频频。其境内赋税陡增,似在敛财。边境稽查,查获数批试图北上的大宗盐铁,目的地疑似云、朔。更有密报,其似乎在深山之中,秘密操练兵马,疑似骑兵。”谋士李振呈上密报。
朱温双眼扫过,嗤之以鼻:“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搞些小动作罢了。骑兵?岂是人人可练?没有良马,没有甲胄,没有经年累月的操演,不过是骑马的步兵而已!传令杨师厚,给某盯紧河阳对面,若其敢有异动,即刻剿灭!再派些得力人手,混入潞州,给某查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深山营地中,两千玄甲骑士已初具规模。尽管战马尚未完全到位,甲胄还在陆续打造,但基本的队列、骑术、战术训练已步入正轨。这一日,李铁崖在冯渊、谢瞳、韩德让的陪同下,秘密莅临校阅。
校场上,寒风凛冽。约千五百骑已初步配齐马匹(部分为训练用马),披挂着简易的训练皮甲,列成三个方阵,肃然无声。虽然装备不全,但那股历经严格筛选和残酷训练凝聚出的肃杀之气,已令人心悸。
石坚披甲立于阵前,见李铁崖至,抱拳行礼,随即转身,令旗挥动。
鼓声起,三个方阵应声而动。中间方阵摆出厚重的墙式阵型,缓缓推进,虽步伐未臻极致整齐,但那股如山岳推移的沉重压力已扑面而来。左右两翼方阵则迅速变阵为锋矢,从侧翼高速穿插,模拟包抄合击。尽管因装备所限,未进行全速全甲冲锋,但阵型变换之熟练,骑士控马之精准,已远非昔日可比。
“变阵!骑射!”石坚大喝。
阵型再变,骑士们于疾驰中张弓搭箭,箭矢虽未装箭头,但破空之声凄厉,大部分命中百步外的草靶。
李铁崖默默观看,良久,对身旁的石坚道:“将士用命,训练刻苦,已见成效。然,重骑之要,在于人马合一,冲阵破坚。甲胄不全,战马未齐,尚难言成军。还需加紧。”
“末将明白!”石坚肃然,“甲胄已到位六成,战马已得千五百匹,其中良驹约八百。预计开春之前,可全部到位。届时,末将必为将军练出一支可堪野战的铁骑!”
“不是可堪野战,”李铁崖目光锐利如刀,望向东南汴州方向,又转向北面太原,“是要能正面击破‘厅子都’,对冲不逊‘铁林军’的铁骑!时间不多了,石坚。”
“末将……誓死以赴!”石坚单膝跪地,重重抱拳。
离开营地,回程路上,冯渊低声道:“将军,玄甲营扩建之事,虽竭力遮掩,然恐难久瞒。朱温、李克用,必已警觉。”
李铁崖望着远处苍茫的太行山,缓缓道:“无妨。待我两千玄甲成军,披坚执锐之日,他们警觉也罢,不警觉也罢,皆已无用。眼下,只需时间。传令韩老,开源节流之策,需雷厉风行,但有阻挠,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告诉石坚,缺什么,要什么,直接报我!一年,我只给他一年时间!”
寒风卷起积雪,扑打在脸上。李铁崖知道,他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倾尽昭义之力、豪赌未来的疯狂铸剑。成,则昭义或有与天下强藩一较短长的资本;败,则万事皆休。玄甲重铸之日,便是昭义亮剑之时。而那一天,正随着每一匹战马的嘶鸣,每一锤锻打的火星,迅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