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一连下了四五日,不见停歇。
金陵城中,秦淮河水涨了几分,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
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梅雨季特有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木腐烂气息的闷热。
苏瑾坐在临河的商会暗舵二楼,窗户半开,雨丝随风飘入,在窗棂上积起细小的水珠。
她面前摊着数份密报,都是关于那艘“顺风号”及其东家的调查结果。
“顺风号”的东家姓陈,是泉州一个经营了三代的海商家族,背景相对干净,与“四海通”并无明面上的从属关系。
此次夹带走私被查,按商会“辅助”官员的说法,是船上的二副私下勾结码头力夫所为,东家并不知情,已将那二副送官,并缴纳了足额罚金,态度恭顺。
一切都合情合理,仿佛只是一次常见的、微不足道的走私失手。
但苏瑾的目光,却停留在关于那批檀香木珠串和犀角杯的更详细描述上。
据查验的伙计回忆,珠串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并非寻常匠人手艺;犀角杯的雕刻纹路也极为精细繁复,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格。
更关键的是,这两样东西被藏匿的方式很专业,若非那伙计心细,又得了商会“重点留意异常”的叮嘱,极可能蒙混过关。
“二副私下勾结?”苏瑾指尖轻叩桌面,“一个二副,能有门路弄到这等成色的海外珍玩?又能打通关节,在‘顺风号’这样的大船上做如此隐秘的夹层?”
她不信。
“去查那个二副。”苏瑾对心腹道,“看他最近半年与何人接触,家中可有异常进项。还有,盯紧陈氏商号,看他们最近可有其他船只出入,尤其是……往吕宋以西方向的。”
心腹领命而去。
苏瑾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
直觉告诉她,“顺风号”的插曲,或许不是结束,而是某种开始。
数日后,津海卫。
新上任的巡按御史周彦,顶着风雨,踏入了津海卫市舶司衙门。
这位年轻的翰林面皮白净,身形清瘦,官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看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
市舶司提举率一众属官在二门迎接,态度恭敬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寒暄过后,周彦开门见山:“本官奉旨督查东南海贸,还请提举大人将近年船引发放、货物查验、税银征收等一应卷宗,调来一观。”
提举脸上堆笑:“应当,应当。只是卷宗浩繁,又值雨季,库房潮湿,整理起来恐需些时日。御史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至馆驿歇息,下官已备下薄宴……”
“不必。”周彦摆手打断,“本官就在此等候。卷宗何时调齐,何时开始查阅。至于宴饮,朝廷法度在上,不敢叨扰。”
碰了个软钉子,提举面色不变,连声称是,转身吩咐属官去调卷宗,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
周彦在市舶司衙门一坐就是三天。
他不去馆驿,每日饮食皆从外面食肆购买,夜里就在衙门偏厢和衣而卧。
卷宗调来一批,他便查阅一批,不时询问细节,记录疑点。
态度一丝不苟,近乎刻板。
市舶司上下起初还抱着敷衍应付的心思,渐渐被他这种水泼不进的较真劲儿弄得有些发毛。
尤其是当周彦开始逐笔核对某些大宗货物的进出记录与税银数目时,几个经办书吏的额角开始冒汗。
这日午后,周彦正对着一份关于去岁冬季一批南洋香料入库的记录皱眉,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不多时,一名衙役引着个浑身湿透、面带惶急的商人模样汉子进来。
“御史大人!小人……小人有天大的冤情要禀报!”那汉子噗通跪倒,连连磕头。
周彦放下手中卷宗,沉声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情?起来说话。”
汉子自称姓吴,是津海卫本地一个经营南北杂货的商人。
他哭诉道,自家祖传的一间临街铺面并后面仓房,月前被本地豪绅赵家看中,欲强行低价收购。
他不从,赵家便勾结官府,诬陷他走私违禁,封了铺子,抓了掌柜,还要将他下狱。
他四处申诉无门,听闻京城来了青天大老爷,这才冒死前来告状。
“走私违禁?所涉何物?”周彦问。
“就是……就是一些寻常的海外胡椒、苏木,绝无违禁之物啊大人!”吴姓商人喊冤,“那赵家与市舶司钱吏目是姻亲,分明是串通好了,要夺小人的产业!”
钱吏目?
周彦目光微闪,他记得这个名字,就在刚才查阅的卷宗里,多次作为某些货物查验的经办人出现。
“你所言可有凭证?”周彦不动声色。
“有!有小人与赵家交涉时,对方管家口出狂言,说有市舶司钱吏目撑腰,让小人识相点的旁证!还有他们诬陷小人走私的所谓‘证据’,小人也偷偷抄录了一份,请大人过目!”吴姓商人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取出几张浸湿又晾干、字迹模糊的纸。
周彦接过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纸上所列“走私”物品数量、种类,与这几日他在卷宗中看到的某些“合法”入港记录,隐隐有重叠之处,时间也接近。
若这商人所言非虚,那可能意味着,有人利用职权,将部分合法进口的货物,通过诬陷商家走私的方式吞没,中饱私囊!
“此事本官已知晓。”周彦将纸张收起,语气严肃,“你且先回去,勿要声张。本官自会查明。”
打发走千恩万谢的商人,周彦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几张纸,面色沉凝。
他初来乍到,就有人拦轿喊冤,状告的偏偏牵扯到市舶司吏目……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递刀?
他想起了离京前,杨相那句意味深长的“东南积弊甚深”,也想起了北疆那位凌国公“协助整饬”的人手。
这潭水,果然浑浊。
“也好。”周彦低声自语,眼中那簇火苗烧得更旺,“正愁无处下手。便从这‘钱吏目’查起,看看这津海卫的水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决定调查钱吏目的同时,津海卫某处幽静的宅院内,也有人得到了消息。
“老爷,那周彦接了吴老二的状子,看样子是要查钱贵了。”管家低声禀报。
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品着茶的中年男子,正是吴姓商人口中的“豪绅”赵老爷。
他闻言,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钱贵那个蠢货,手脚也不做干净些。罢了,既然御史大人要查,就让他查。”
“可是老爷,万一钱贵扛不住,吐出些什么……”
“吐出什么?”赵老爷轻笑,“他一个吏目,能知道多少核心机密?该他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界限分明。况且……”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位周御史,不是喜欢查案吗?那就让他查个够。去,把咱们准备好的关于‘陈氏商号’和‘顺风号’那边的一些‘有趣’线索,‘不小心’漏给周御史的人。记住,要‘不小心’,要看起来像是咱们怕被牵连,急于撇清。”
管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老爷高明!这是祸水东引?那陈氏商号背后……”
“背后是谁不重要。”赵老爷打断,“重要的是,让这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御史大人,有事可做,有‘大鱼’可追。咱们这些小虾米,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