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冬总带着化不开的湿冷，细密的小雨从清晨就开始下，把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水墨色。
建军裹了件厚外套，走进书房。前几天为了迎接小周，只是简单收拾了表面，今天得把堆积的旧物好好归置归置。他搬来一个空纸箱，指尖刚触到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就摸到一叠用红绳捆着的旧物，像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时光宝盒，把记忆拉回了三十多年前的南漂岁月。
最上面是一张塑料封皮的工牌，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印着“深圳xx外资电子厂”的字样，照片上的建军二十出头，眼神里带着青涩的倔强，穿着宽大的蓝色临时工服。“这是我刚到深圳时的工牌，第一份工作是外资电子厂的临时工。”建军拿着工牌走到客厅，秀兰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手里的浅灰色毛线是给建军准备的围巾。她抬起头，看到工牌，眼眶微微发热。
“记得你那时候，住的是城中村的民房。”秀兰放下毛衣，伸手接过工牌，指尖拂过泛黄的照片，“每天要在流水线上站十多个小时。”
建军点点头，从纸箱里翻出一叠泛黄的荣誉证书，最上面那张印着“年度优秀架构师”，落款是十多年前的一家独资科技公司。“后来从电子厂出来，进了家独资公司做工程师，天天熬夜改方案、盯项目，总算熬成了架构师，再到技术总监。”他翻着证书，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那时候总觉得要往上拼，多赚点钱在深圳扎根，加班是常态，有次为了赶一个海外项目，在公司住了半个月，连梦梦的生日都错过了。”
秀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你当技术总监那几年，每次出差回来都累得直不起腰。后来你去那家国营南方电子公司当工程师，本以为能轻松点，结果还是天天加班。”她指了指纸箱角落，那里压着一份旧租房协议，甲方是“南方电子工业公司”，“那时候我们租的公司宿舍，两室一厅，虽然不大，但总算不用挤城中村了，你还说‘总算让你们娘俩安稳点了’。”
可这份“安稳”没持续太久，也没能挡住命运的落差。建军从证书底下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病历本，封面写着“抑郁症”。“那时候项目出了问题，我被问责。”建军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尖划过病历本上的诊断记录，“天天失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了。”
这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几乎陨落。秀兰握住他微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着安抚：“我记得你那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天天给你做饭，陪你去看医生，偷偷记护理笔记，就怕你想不开。”她从纸箱里翻出一个蓝色笔记本，是她当年的护理记录，里面详细记着每次吃药的时间、剂量，还有建军情绪波动的情况：“4月7日，今天愿意出门散步了，走了十分钟”“5月2日，主动问梦梦的学习情况，是好迹象”。
“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累赘，辜负了你们。”建军看着笔记，眼里泛起水光，“是你天天陪着我，一点点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
康复的路漫长而艰难，却也让他重新看清了生活的方向。建军翻出一个旧笔记本，封面写着“网店开业记录”，字迹带着几分潦草的急切：“10月28日，网店正式开业，上架了50件收纳盒，希望能早点有订单。”再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收支记录，大多是红色的负数，还有几页画着凌乱的问号：“资质审核没通过，店铺被限流，怎么办？”“供货商断货，客户催单，急得睡不着。”
“你看这页，是我第一次因为资质问题关店，在家闷了三天。”建军翻着笔记本，“那时候刚从抑郁症的阴影里走出来，遇到挫折就想退缩，幸好有你们的支持，我才重新振作起来。”
他从纸箱里翻出一个U盘，插在电脑上，点开文件夹，里面存着公众号第一篇推文的截图。标题是《新手开网店，这3个资质坑千万别踩》，阅读量只有23，留言区只有两条。“后来跟着张浩学做公众号，分享自己踩过的坑、总结的经验，没想到真有人看。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公众号打赏，才5块钱，我高兴了半天，还跟你炫耀来着。”
翻到最底下，是一叠老照片。有他刚到深圳时，和几个工友在城中村门口的合影，身后是斑驳的砖墙；有他和秀兰刚结婚时的照片，租的单间里，墙面贴着旧报纸，两人笑得却格外灿烂；有李梦小时候的照片，扎着羊角辫，坐在小阳台上，手里举着塑料玩具；还有他抑郁症康复后，一家三口在公园的合影，他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踏实。
“时间过得真快啊。”秀兰拿起照片，指尖轻轻摩挲着，“刚来深圳那几年，我们过年都舍不得回家，就在出租屋里煮一碗饺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屋里的茶香袅袅。建军把老照片一张张摆放在茶几上，两人凑在一起，从南漂初期的艰辛打拼，聊到独资公司的职场高光，从国营电子公司的短暂安稳，聊到抑郁症来袭时的轰然陨落，再到康复开网店的小心翼翼，写小说、做公众号的慢慢摸索，最后聊到现在的安稳——网店有顾客，公众号粉丝稳定，小说签约连载，女儿找到了好归宿，每月收入够花，还能每天打打球、练练吉他。
那些曾经的职场辉煌，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那些抑郁症带来的黑暗，曾让他觉得人生走到了尽头；而如今的多元之路，没有职场的高光时刻，却有着细水长流的踏实。潮起时的喧嚣早已散去，潮落之后，是无声的安稳，是历经沧桑后的释然。
聊到尽兴处，建军起身走进书房，把吉他抱了出来。“前几天刚学了首新歌，《旅行》，弹给你听听。”他坐在沙发边，调好弦，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舒缓的旋律在屋子里散开，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他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唱得格外认真，旋律里没有悲戚，没有浮躁，只有历经潮起潮落后的从容与平和。唱到“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歌词，像极了他这大半辈子的历程，南漂时的相聚与别离，职场上的起落与浮沉，病痛中的挣扎与重生，如今终于走在安稳的晚年路上。
秀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毛线针也停了下来，眼里满是温柔。窗外的雨小了些，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歌声落下，手机突然响了，是李梦打来的视频电话。“爸！妈！你们在干嘛呢？”屏幕里，李梦和小周的脸凑在一起，笑容灿烂。
“刚跟你妈回忆以前的事，从你爸南漂打工，讲到现在写小说。”建军笑着说，“我还弹了首歌给她听。”
“哇！爸你太厉害了！”李梦眼睛一亮，“对了，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们查了旅游攻略，想春节带你们去桂林玩，坐船游漓江，吃桂林米粉，你们想去吗？”
“好啊！”秀兰凑到屏幕前，笑着说，“我早就想去桂林了，就是一直没机会。”
“那就这么定了！”小周笑着说，“我提前订好机票和酒店，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好好玩玩。叔叔阿姨要是有想吃的、想玩的，随时跟我说。”
视频里，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春节旅游的细节，李梦兴奋地说着要带他们去吃当地的特色小吃，小周则细心地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叮嘱他们提前准备好厚衣服。屏幕里的笑容，屏幕外的暖意，把南方初冬的湿冷都驱散了。
挂了视频，建军和秀兰还沉浸在喜悦里。“真没想到，老了还能跟孩子一起去旅游。”秀兰笑着说，眼里闪着光。
“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建军把吉他靠在沙发边，重新坐回秀兰身边，看着茶几上的老照片、旧工牌和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心里满是踏实。
他突然明白，人生就像一场潮水，有汹涌澎湃的潮起，也有悄无声息的潮落。曾经在职场上的拼搏与辉煌，是潮起时的喧嚣；抑郁症的轰然陨落，是潮落时的冲击；而如今的多元之路，是潮落之后的平静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