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初的深圳，地铁3号线的晚高峰余波未平。晚上九点半，秀兰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福田地铁站，冷风一吹，浑身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她在超市理货员岗位上连轴转了十二个小时，货架补货、整理库存、应对顾客咨询，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下班时还被店长临时叫去盘点，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
从福田到龙岗的公租房，要换乘一次地铁，全程一个半小时。地铁里依旧拥挤，充斥着疲惫的脸庞和淡淡的汗味，秀兰找了个角落的扶手靠着，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闭上。高跟鞋磨得脚后跟生疼，她悄悄把重心移到脚尖，心里的委屈和疲惫一点点堆积。
当初选这套公租房时，确实看中了它租金便宜、环境清幽，可真正住进来才发现，通勤的辛苦远超想象。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七点出门赶地铁，八点半才能到超市，晚上六点下班，回到家往往快八点，遇上加班，到家就更晚了。日复一日的奔波，让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终于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屋里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建军正坐在客厅的书桌前，对着电脑专注地研究店铺注册流程，屏幕上是拼多多的商家后台界面，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秀兰没说话，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脚后跟的红肿触碰到微凉的地面，传来一阵刺痛。她径直走到沙发前，瘫坐下去，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回来了？吃饭了吗？我给你留了饭菜，在保温箱里。”建军头也没抬，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手里的鼠标不停点击着。
秀兰没有回应，沉默了几秒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抱怨：“这房子太远了，每天跑通勤累死我了。早知道当初不选这里了，宁愿多花点租金，也不想遭这份罪。”
建军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转过身，看着秀兰疲惫的模样，解释道：“当时选这里，是因为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一千块，比市区的房子便宜一半还多，而且环境好，适合你休息。你那时候也同意的啊。”
“我那时候是同意，但我没想到通勤会这么累！”秀兰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每天来回三个小时，挤地铁挤得像沙丁鱼，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晚上摸黑才回家，我这身体快扛不住了！”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而且你现在也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家里经济压力这么大，全靠我一个人撑着。我每天起早贪黑上班，累得像条狗，你却在家研究什么电商，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万一又失败了怎么办？咱们这个家还怎么过？”
“又失败了”这四个字，像一把尖刀，狠狠戳中了建军的痛处。求职碰壁的沮丧、做保安和外卖员的挫败、对电商前景的不确定，所有的负面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抑郁症遗留的头疼毫无预兆地发作了。
“我不是在家闲着！”建军的声音也有些激动，语气里带着委屈，“我研究电商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家里赚钱，帮你分担压力？我也想找份稳定的工作，可我能怎么办？年龄大了，又有病史，没人要我！体力活我也试过了，身体扛不住！”
“那你就能保证电商一定能赚钱吗？”秀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依旧带着火气，“网上赚钱的那么多，被骗的也不少！你从来没做过生意，万一血本无归，咱们连最后的积蓄都保不住了！”
“我已经做了很多调研了，不是一时冲动！”建军想继续解释，可头疼越来越剧烈，眼前开始发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再吵下去也没用，只会让彼此更难受。
他没再说话，沉默着站起身，一步步走进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客厅里的情绪。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微弱的光。建军靠在门后，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疼得忍不住皱起眉头，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客厅里传来的秀兰压抑的哭声。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电商教程的页面，可他已经没心思看了。秀兰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万一又失败了怎么办？”“家里经济压力这么大，全靠我一个人撑着”。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做电商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是啊，他从来没做过生意，仅凭几天的调研和一股热情，就能成功吗？如果真的失败了，不仅赚不到钱，还会让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让秀兰更辛苦。
他想起自己求职时的屡屡碰壁，想起做保安时头疼发作的狼狈，想起送外卖时差点摔倒的惊险，心里满是委屈和无奈。他只是想找一条能为家里分担的路，为什么就这么难？
深夜十一点，客厅里的哭声渐渐停了，一片寂静。秀兰躺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黑暗中，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冷静之后，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
她想起建军求职时的不易，想起他因为年龄和病史被拒绝时的失落；想起他生病时的痛苦挣扎，想起他康复路上的坚持；想起他为了做电商，熬夜研究调研、认真做数据分析的样子。他不是不想赚钱，不是不想分担，只是运气不好，身体也不争气。
自己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明明知道他心里最在意的就是“失败”，却偏偏戳他的痛处；明明知道他做电商是为了这个家，却还质疑他、否定他。想到这里，秀兰的心里满是愧疚。她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想敲门道歉，可手举到半空，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书房里，建军依旧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看电脑，只是呆呆地坐着。头疼的感觉慢慢缓解了，可心里的失落和迷茫却越来越重。他打开手机，翻看着之前做的调研笔记和数据分析表格，那些曾经让他充满信心的数据，此刻看起来却那么无力。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真的像秀兰担心的那样，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是不是应该放弃电商，再去找一份哪怕薪水很低、很辛苦的工作，至少能让秀兰安心？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心烦意乱。他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窗外的夜色深沉，小区里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车鸣声，划破夜空的寂静。
他知道，秀兰不是故意要伤害他，她只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这些天，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起早贪黑，确实不容易。而自己，不仅没能帮上忙，还让她担心、焦虑，心里充满了愧疚。
可电商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能想到的、唯一适合自己的路。如果放弃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黑暗中，建军的心里矛盾极了。一边是家人的压力和质疑，一边是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和坚持；一边是对失败的恐惧，一边是对成功的渴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任由各种情绪在心里交织、碰撞。
书房的门依旧关着，客厅里一片寂静。这对共同经历了风雨的夫妻，在现实的压力下，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激烈的摩擦。他们都爱着对方，都为这个家着想，却因为疲惫、焦虑和误解，伤害了彼此。
夜越来越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房的地板上，形成一道淡淡的光影。建军和秀兰，一个在书房里迷茫纠结，一个在客厅里愧疚自责。而这份摩擦，也让他们更清楚地看到了现实的压力，也更明白了彼此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