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前,卫小龙将切好的最后一撮辣椒归拢到碗里,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他端起碗,走到正在调制蘸料的二爷旁边,“二爷,辣椒切好了,您看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不愧是自小干活的,做事就是有谱气。”
厨房的里里外外,大家都为这一顿杀猪饭开始忙碌起来。
十一点多,七八张旧方桌在院坝里拼成一条长龙,上面摆满了豪迈与丰盛的杀猪饭。
滚烫鲜辣的血旺汤、滑嫩油润的炒肝尖、肥瘦相间香气扑鼻的回锅肉、酱色诱人的红烧排骨、薄如蝉翼的蒜泥白肉……
热气裹挟着浓香,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来帮忙的邻居们纷纷落座,男人们举杯畅饮,划拳声此起彼伏;女人们聊着村里村外的八卦,说笑声传出老远;孩子们嬉笑打闹,争抢着碗里的肉块。
唯有两个人,与这一切的热闹祥和格格不入。
卫小军面前摆着卫奶奶特意给他准备的肉糜粥,由李秀梅一勺勺小心喂着。
卫小雅则用筷子挑剔地拨弄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一会抱怨菜太油了,一会嫌弃肥肉太肥,一会又说菜有股怪味。
夹个菜也是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的,她那小心翼翼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手里端的是一颗手榴弹。
卫小龙坐在距离他们一家四口最远的一桌,端着碗吃得正开心。
说实话,他不是感受不到来自那一家四口的目光。
父亲的欲言又止,后妈的算计打量,卫小军阴郁的窥视,卫小雅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过,他并不在乎。
重活一世,他不想和这家烂人再有什么关联。
只要他们不来惹他,他就能把他们当个屁,放了。
他是真不想和他们沾染上一点关系,偏偏,有的人就是那么没眼色。
酒过三巡,卫建国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些微醺的红晕。
“小龙啊。”
他在卫小龙旁边坐下,酒气混合着怪异的香水味,“下学期,还是跟爸去市里吧。县中学的教学质量,毕竟没法跟省重点比,师资、环境都差着一大截,爸也是为了你的前途……”
“没必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
卫永旺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带着父亲权威受到挑战的恼火,“去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体面工作,那才是正路!你也算……算对你那早死的妈有个交代!”
“别提我妈,你不配!”
卫小龙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掺了冰碴。
桌边的喧闹瞬间安静了一瞬,几位长辈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默默低头夹菜。
卫爷爷闷头喝了口酒,卫奶奶轻轻叹了口气。
李秀梅见状,连忙端着笑容过来打圆场。
“哎呀,永旺,你喝多了。说这些干嘛。小龙有自己的想法,孩子大了,得尊重他,有什么事慢慢来嘛。”
说着,她又转向卫小龙,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小龙啊,阿姨知道你心里可能有疙瘩,但我们真的是为你好。”
她顿了顿,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和你爸都很希望你去城里上学的,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朝阳的,书桌衣柜都是新的。你来了,就是家里的一份子,小军小雅也都是你弟弟妹妹……”
“哦,是吗?”
若不是重活一世,亲身经历过那剥皮抽髓的算计,卫小龙或许真会被这副情真意切的虚伪面孔骗过去。
是啊,上一世,他不就是被这对夫妻用同样的甜言蜜语,一步步引入陷阱的吗?
上一世,他们也说房间收拾好了,朝阳的,崭新的。
可等他满怀那点可笑的期待踏进去,才知道所谓的“房间”,不过是阳台角落用挡板隔出的狭小空间,摆着一张行军床。
至于“书桌衣柜”,大概指的是那个后来装着他寥寥几件衣物和课本的、印着俗气花纹的塑料收纳箱吧?
“家里的一份子……”
想到这里,卫小龙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讽刺的笑话。
他忽然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冷淡疏离,而是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李秀梅试图维持的假面。
“你所谓的一家人,是让我白天上课,晚上和周末勤工俭学,美其名曰锻炼,赚来的钱统一保管补贴家用,最后轻描淡写的告诉我钱都花在弟弟妹妹的学费和特长班上了?”
李秀梅瞳孔一缩,张嘴欲辩,卫小龙却不给她机会。
“还是说,让我每天逃学出来,负责接送照顾你们那生活不能自理的儿子卫小军,好让你们的宝贝女儿有更多时间练钢琴、学跳舞、当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好让你们这对模范父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带着掌上明珠出去享受大餐、四处旅游,彰显你们的幸福美满?”
他顿了顿,仿佛回忆起什么极不堪的细节,眼神愈发凛冽。
“哦,对了。等榨干了我那点微薄的工钱,等觉得我这个廉价劳动力用得还算顺手,为了能给你们的儿子多省出一笔治疗费,给你们的小公主多攒一条名牌裙子钱,你们大概还能随便找个由头劝我‘暂时’辍学,从此一心一意、任劳任怨地给你们当牛做马,照顾你们的一家老小,直到彻底被吸干耗尽,对吧?”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底下冰冷算计的骨架。
李秀梅脸上的笑容早已寸寸龟裂,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又尖又紧,透着心虚。
“你……你这孩子,胡、胡说什么呢……哪有这种事……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瞎话……”
“是不是瞎话,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卫小龙站起身,少年的身量在这一年中抽条不少,此刻站直了,竟已几乎与卫永旺齐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一年前,我就已经把话撂明白了。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陪我的爷爷奶奶过我们的独木桥。大家两不相干,各自安好,是最好不过。”
他拿起手边那只粗瓷碗,没有用力摔,只是重重地顿在旁边的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今天你们回来,是为吃这顿杀猪饭。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图个团圆热闹,高兴。我本来不想说这些,污了大家的耳朵,坏了过年的兴致。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