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沉默了几秒。
然后秦晓林的声音响起来,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婉儿你闭嘴!胡说什么!”
秦婉的嗓音又压低了一些,“我就是害怕……妈,那件事……”
“那件事都过去五年了!”秦晓林打断她,语气又凶又慌,“你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准再提!听见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秦晓林的声音难得的郑重,“婉儿,你听妈的话,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咱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你现在有了孩子,这是老天爷在帮你!你好好养胎,等着风风光光嫁给寒山,当你的霍太太,以后什么都有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什么?想害死咱们娘俩吗?!”
秦婉不吭声了,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秦晓林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哄劝:“好了,别哭了,小心身子。妈知道你委屈,可这都是为了你好。寒山那孩子心善,重情义,你只要牢牢抓住他,这辈子就稳了。等孩子生下来,他还能亏待你?”
“嗯……”秦婉瓮声应着,哭声小了。
“记住妈的话,”秦晓林又说,一字一顿,“那件事,从今往后,想都不准想。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知道了……”
霍寒山站在门外,浑身冰冷。
手指从门把上滑下来,垂在身侧,蜷了蜷,又松开。
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又急又重,砸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一声声,敲进他自己心里。
车祸真相。
这四个字,像鬼影一样缠上来。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
想起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
想起秦晓林扑过来,把他推开,自己却被撞飞出去,像个破布娃娃,摔在湿冷的马路中央。
血混着雨水,泅开一大片。
他跪在地上,抖着手打急救电话,声音都是碎的。
医生说,颅脑损伤严重,可能醒不过来了。
植物人。
他在IcU外面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
秦晓林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想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她为了救他,差点把命搭进去。
想这份恩情,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后来秦婉找上门,红着眼圈说“我妈都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他沉默。
所以秦婉一次次用这个理由要求他,他一次次地妥协。
甚至因为这个冷落了明嫣。
乃至于后来,他阴差阳错地跟秦婉上了床,秦晓林拿恩情道德绑架,母亲也逼着他点头,他最后还是……认了。
可现在……
霍寒山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
金属门映出他铁青的脸。
眼睛里血丝密布。
如果……
如果那场车祸,根本不是意外呢?
这个念头像毒蛇,嘶嘶吐着信子,钻进他脑子里。
他猛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电梯门打开。
他走进去,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电话接通。
“帮我查件事。”霍寒山声音发哑,“五年前,青浦路那场车祸,我要所有的资料。现场的,医院的,警方的,哪怕一点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五年前?”对方顿了顿,“时间有点久,可能……”
“钱不是问题。”霍寒山打断他,“我要真相。”
“明白。”
挂了电话,电梯降到地下车库。
霍寒山坐进车里,没立刻发动。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搓了把脸。
掌心湿冷。
是汗。
他在怕。
怕查出来的东西,是他承受不起的。
可更怕的,是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用一份虚假的恩情,捆绑五年。
五年。
他人生中最好的五年。
都耗在这对母女身上了。
霍寒山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发动车子,引擎低吼,驶出医院。
接下来的几天,霍寒山把自己扔进工作里。
开庭,见客户,审合同,忙得连轴转。
只有深夜回到公寓,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的时候,那些纷乱的念头才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他等调查结果。
等得心焦。
周五下午,助理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微妙。
“霍律师,您要的资料……送来了。”
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办公桌上。
霍寒山盯着它看了几秒,才伸手拿过来。
指尖碰到纸袋边缘,有点凉。
“你先出去。”他说。
助理点点头,带上门。
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窗外的天阴着,灰蒙蒙的,像要下雨。
霍寒山拆开纸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一沓照片。
几份医院记录复印件。
还有几张手写的证词,按着红手印。
他先拿起照片。
第一张,是车祸现场。车头撞得变形,玻璃碎了一地,雨夜,灯光惨白。和他记忆里一样。
第二张,是秦晓林被抬上救护车,浑身是血。
第三张……
霍寒山的目光顿住。
照片背景是市中心一家高档公寓的门口。时间戳显示,车祸发生后的第七个月。
秦晓林穿着一件米色风衣,长发挽起,妆容精致,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从公寓里走出来。
男人侧着脸,霍寒山一眼就认出来——
傅承平。
那时候的傅承平意气风发,揽着秦晓林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说什么,秦晓林笑得眉眼弯弯。
哪有一点植物人的样子?
霍寒山捏着照片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
他放下照片,拿起医院记录。
入院,手术,IcU……前三个月的记录都很完整。
可第四个月开始,探视记录就变得稀疏拉拉。
到第六个月,几乎就断了。
而一份护士的证词上写着:“秦晓林女士在住院第四个月后就转去了私立疗养院,说是家属要求的,具体情况我们不清楚。”
私立疗养院?
霍寒山翻找,果然找到一份转院记录。
是一家价格昂贵,以隐私性着称的私立机构。
他继续往下翻。
另一份证词,来自那家私立疗养院的一个护工,已经离职了。
“秦女士根本没在疗养院住多久,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吧。后来她家人就说接回家照顾了,再没来过。但我们私下听说,她其实早就醒了,能走能动的,根本不像病人。”
霍寒山的呼吸粗重起来。
他拿起最后几张纸。
是银行流水。
秦晓林的账户,在车祸后第八个月,收到一笔大额转账,来自一个海外公司。
而那个公司的控股人,经层层追溯,最终指向傅承平。
另一笔,是在第十个月,同样来自傅承平控制的另一个空壳公司。
一笔笔,时间跨度长达五年。
直到傅承平入狱前一个月,最后一笔钱到账。
霍寒山看着那些数字,眼睛发红。
五年。
1825天。
他每个月去医院,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晓林,心里压着沉甸甸的愧疚。
他听秦婉哭诉医药费多贵,护工多难请,一次次打钱,从不问明细。
他因为这份“救命之恩”,被捆绑,被勒索,被逼着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
结果呢?
结果他妈是一场戏!
一场演了五年的戏!
秦晓林早就醒了,跟傅承平勾搭在一起,拿着傅承平的钱,过着逍遥日子。
却还躺在那张病床上,装植物人,装可怜,装伟大!
用一份虚假的恩情,把他霍寒山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砰——!”
霍寒山一拳砸在办公桌上。
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茶杯震翻,水泼了一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爬满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
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还有恶心。
强烈的恶心。
想到这五年,他每一次去医院,每一次面对秦婉的眼泪,每一次被王梅用“恩情”逼迫……
他都想吐。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
屏幕上跳动两个字:秦婉。
霍寒山盯着那名字,眼神冷得像冰。
他拿起手机,划开接听,没说话。
“寒山?”秦婉的声音传过来,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你在忙吗?我炖了汤,想给你送过去……你晚上有没有空?”
霍寒山闭了闭眼。
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你来我律所。”
“现在?”秦婉有些惊喜,“好,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霍寒山把散落在桌上的照片、资料,一张张收拢,叠好,放回牛皮纸袋里。
动作很慢,很用力。
像在压抑什么。
然后他坐回椅子里,等着。
几十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敲响。
“进。”
秦婉推门进来。
她今天穿了件粉色的毛衣,外面套着白色大衣,脸上化了淡妆,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看见霍寒山,她眼睛亮起来,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寒山,我给你带了山药排骨汤,炖了好几个小时呢,你尝尝……”
话音未落。
霍寒山抬手,把那个牛皮纸袋拿起来,朝着秦婉的脸,狠狠甩了过去。
“哗啦——!”
纸袋砸在秦婉脸上,里面的东西飞散出来,照片、纸张,雪花般劈头盖脸落了她一身。
秦婉被砸懵了,保温桶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汤水溅出来,弄脏了她新买的小羊皮靴子。
她僵在原地,好几秒没反应过来。
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照片。
最上面那张,就是秦晓林挽着傅承平从公寓出来的照片。
秦婉的脸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像张白纸。
她嘴唇哆嗦着,抬头看向霍寒山:“寒……寒山,这些……这些是……”
“是什么?”霍寒山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个子高,阴影罩下来,压得秦婉喘不过气。
“是你妈装病五年的证据。”霍寒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像刀子,“是你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把我当傻子耍了五年的证据!”
秦婉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上来。
“不是……寒山你听我解释……”她伸手想去抓霍寒山的胳膊,被他猛地甩开。
“解释?”霍寒山冷笑,那笑声又冷又厉,“解释你妈怎么跟傅承平搞在一起的?解释她怎么拿傅承平的钱,逍遥快活了五年,却还躺在病床上装植物人骗我?解释你们是怎么用一场假车祸,把我绑得死死的,逼我娶你?!”
他每说一句,秦婉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不是假车祸……”她哭着摇头,“车祸是真的……我妈是真的救了你……”
“呵,是吗?就算车祸是真的。”霍寒山打断她,“可之后呢?她是不是早就醒了?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秦婉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说话!”霍寒山厉喝。
秦婉被他吼得浑身一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抓住霍寒山的裤脚,手指冰凉,抖得厉害。
“寒山……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哭得涕泪横流,“是我妈逼我的……她让我不要说……她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娶我……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没办法?”霍寒山低头看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秦婉,你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十八。这五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告诉我真相。可你没有。你看着我愧疚,看着我因为这份‘恩情’对你妥协,看着你妈一次一次拿这个要挟我——你很享受,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秦婉拼命摇头,“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用骗的?”霍寒山扯了扯嘴角,“用你妈装病,用一份假恩情,把我绑在你身边?”
他弯腰,一根一根掰开秦婉抓着他裤脚的手指。
力道很大,不容反抗。
秦婉的手指被掰开,又死死攥住,指甲刮过他手背,留下红痕。
“寒山……求求你……别不要我……”她哭得声音都哑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傅家不要我……名声也毁了……我只有你了……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你看在孩子的份上……”
“孩子?”霍寒山动作一顿。
他直起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秦婉,眼神复杂。
有厌恶,有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疲惫。
“秦婉,”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你确定,这孩子是我的?”
秦婉猛地抬头,瞳孔缩紧。
“你……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