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如又枯坐了整夜,昨日窄巷里的枪声、老人磕头的闷响、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反复在耳边炸开,震得他耳膜发疼。桌上的西洋钟滴答作响,敲碎了书房里死寂的沉寂,也敲得他那颗乱成一团的心,一下下钝痛。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皮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又沉又硬,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一下下敲在人心上。很快,三个穿日军宪兵队制服的身影出现在院中,为首那人肩章上的金星在暮色里闪着冷光,侧脸线条比两年前粗砺了一倍,嘴角撇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是消失了两年的狗子。
“去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狗子的声音比从前哑了许多,像砂纸磨过木头,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老爷!老爷!二少爷回来了!”梁五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敲门。陈先如听见声音,忙推门迎出去,看见院中的狗子,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两年不见,狗子褪去了当年的毛躁,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鸷的戾气,脸上带着倨傲的笑,腰间的军刀随着步子轻轻晃悠,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日式制服的卫兵。
“哥。”狗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戏谑,“别来无恙啊?”
陈先如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狗子!你还敢回来?!”
他两步跨到狗子面前,抬手就要扇过去,却被旁边的卫兵伸手拦住。狗子拍了拍卫兵的胳膊,示意他退下,慢条斯理地掏出烟杆,在嘴里咬着,挑眉看着他:“哥这是干什么?亲兄弟,何必动粗?”
“亲兄弟?”陈先如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在发颤,“你还有脸提亲兄弟?当年你联合外人抢家里的铺子,把二叔气得吐血而亡,你跑的无影无踪,我找了你整整两年!你告诉我,你这两年躲在哪里,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狗子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愧疚,反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不屑:“找我?哥,你找我干嘛?是想替我爹报仇,还是想把我送官?”
他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可惜啊,现在的我,可不是两年前那个任你打骂的陈狗子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卫兵立即上前半步,腰间的军刀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狗子看着陈先如铁青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我回来,是念着兄弟情分,来跟你打声招呼。往后这城里的生意,可得重新分一分了。”
陈先如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陈狗子的鼻子,字字如惊雷砸在地上:“分生意?你也配!从你联合外人抢陈家铺子那天起,你就不是陈家的子孙!从你把二叔活活气死的那一刻,你就该滚出陈家的门!陈家没有你这种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孽障!”
狗子非但不恼,反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颊,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笑,眼神里满是轻蔑:“孽障?哥这话可真好听。要不是陈家刻薄在先,我用得着抢?要不是我爹偏心眼,只把家产往你怀里塞,我能把他气死?”
他上前一步,故意撞了撞陈先如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嚣张:“再说了,现在陈家的天,早就不是你说了算了!我今儿来,不是求你分生意——是通知你,城西那几家绸缎庄、粮行,从今天起归我管!”
陈先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死死盯着狗子,仿佛要将他的脸刻进眼里。院子里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你这畜生!”陈先如怒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再次挥拳冲向狗子。然而,那两个卫兵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狗子却像是看戏一般,双手抱胸,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哥,何必这么激动?这些产业本就该是我的,只不过这两年劳烦你替我打理着,现在我回来了,自然该物归原主。”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印章的文件,在陈先如面前晃了晃,“皇军都认我这个宪兵队分队长的名分,你说,你是不是得听我的。”
听到这里,陈先如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咬牙切齿地问道:“真以为你当了分队长,了不起了?当年你伙同外人,不仅偷了自家铺子更是献给皇军的绸缎,你以为你回来了,日军还能放过你?”
这话戳中了狗子的旧疤,他脸上的笑瞬间淡了几分,眼神阴鸷得吓人,却很快又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炫耀:“当年那事,是被高利贷那些人逼的,我也是走投无路!我一路逃到奉天,凭着我的机智和才能,帮皇军盯梢、清剿城郊那些义勇军的地下联络点,还截下他们好几批运进城的粮饷和药品!皇军赏识我的能耐,不仅把当年劫绸缎的旧账一笔勾销,还提拔我当了宪兵队分队长!”
他说着,故意挺了挺胸膛,肩章上的金星晃得人眼晕:“现在,我可是皇军面前的红人!小西大佐说了,往后凤城的‘治安维持’,宪兵队要多插手。哥这会长的差事,怕是要轻快些了。”
狗子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叉着腰,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声音洪亮得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我今天来,三件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陈先如眼前晃了晃,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第一,收回我该得的东西!三天之内,把铺子里的事情交接清楚。否则,可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话音落,他声调拔高了八度,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狠劲:“第二!就是要让那些从前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狗子,现在飞黄腾达了!再也不是那个任他们看不上眼的小混混了!”
说着,他转身,逼视着陈先如的眼,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当年你的娘怎么跟我说的?她说没有你陈先如的同意,我连东跨院的门槛都不能跨!”
他突然对着空荡的东跨院方向扬声笑起来,笑声里裹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就因为这句话,我每次来给二嫂请安,都跟做贼似的!贴着墙根走,大气不敢喘,生怕踩脏了她这金贵的地!你看现在——”他抬手往东跨院方向一指,“老子不光站在这儿了,从今往后,我想上哪个院,就上哪个院!”
“来人,把后院的老太太给我请过来!我要亲自问问她,我和他儿子现在谁更有出息?”
话音落,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乱响,惊飞了廊下一只躲了半晌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卫兵的靴子刚踏上后院的石阶,月亮门那边就传来一声冷硬的喝止:“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