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大会的约定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让陈风在专注维修的间隙,偶尔也会对那个夏夜星空下的画面生出几分遐想。
但生活的节奏并不会为某个未来的约定特意放缓,工作室的日常依旧被各种需要维修的物件填满。
这天阳光正好,陈风正在工作台前调试一台老式开盘录音机的磁头方位角,试图从带有轻微磨损的磁带中,提取出客户珍藏的、几十年前的家族对话录音。
风铃清脆作响,他抬起头,准备迎接下一位访客。
然而,门口出现的身影,却让他眼中掠过一丝微讶。
是朝仓晴子。那位帮他购置目黑川新居,气质干练、游刃有余的房产中介精英。
与往日精致得体的职业套装不同,今天的她,穿着一身略显匆忙的米白色通勤连衣裙,外搭一件剪裁利落的浅灰色西装外套,栗色长发在脑后挽得不如以往那般一丝不苟,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她手中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黑色硬壳公文箱,另一只手则扶着一个用深蓝色天鹅绒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
最让陈风注意的是她的状态。那双惯常带着从容笑意和精明洞察力的凤眼,此刻下方有着淡淡的青色阴影,眉宇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焦虑,红唇紧抿,失去了往日的润泽。
虽然她极力维持着职业性的仪态,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略显紧绷的肩膀线条,都显示出她正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朝仓小姐?”陈风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相迎,“请进。您这是……?”
“陈先生,抱歉在工作时间冒昧打扰。”朝仓晴子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清晰,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
她走进工作室,目光快速扫过室内各种精密的仪器和半成品,眼中闪过一丝找到救命稻草般的微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她先将沉重的公文箱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双手捧着那个天鹅绒包裹,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轻轻放在陈风的工作台上。
“陈先生,这次来访,并非房产事务,而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令我寝食难安的棘手事,想恳求您的专业帮助。”
她开门见山,语气中的诚恳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低声下气,与她平日里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形象判若两人。
陈风神色郑重起来:“请坐下说,慢慢讲。”他示意旁边的椅子,并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朝仓晴子道谢接过,却没有立刻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开始一层层解开天鹅绒包裹上的系带。
深蓝色的绒布滑落,露出里面一台美得令人窒息的古董旅行钟。
钟体约莫两本字典叠放大小,外壳是温暖厚重的玫瑰金,表面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美的缠枝蔷薇与藤蔓花纹,每一片花瓣和叶脉都栩栩如生,边角处镶嵌着细小的珍珠母贝,在工作室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钟面是纯净无瑕的白色珐琅,黑色的罗马数字纤细优雅,蓝钢制成的宝玑指针静静停驻,仿佛时间在此刻被冻结。
钟体上方有一个小巧的穹顶玻璃罩,透过它,可以看见里面本该轻盈摆动的精致鎏金摆锤,此刻却寂然不动,如同沉睡。
整座钟散发着跨越时空的奢华艺术气息,但也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死寂的沉默。
“它叫‘蔷薇时光’。”朝仓晴子的目光痴痴地凝在钟上,声音变得轻柔而飘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伤痛。
“这是我曾祖母的嫁妆,也是曾祖父当年在瑞士专门为她定制的结婚周年礼物。
它漂洋过海,从欧洲来到日本,陪伴了曾祖母一生,又传给了我母亲,最后到了我手里……
它不仅仅是座钟,是我们家族记忆的守望者,是几代人情感与时光的见证。”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玫瑰金外壳,仿佛能触摸到过往的温情。
“它一直走得很好,精准而忠诚。直到上周,我像往常一样给它上弦后,它就突然停了。
无论我怎么尝试,它都毫无反应。”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眼眶迅速泛红,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我找了东京两家最有名的古董钟表修复行。
第一家拆开后说内部核心机芯可能因年代久远出现‘金属疲劳锈死’,修复风险极高,建议保持原状作为摆件。
我不甘心,又找了第二家,一位老师傅拆开检查后,告诉我更坏的消息……”
朝仓晴子闭上眼,长睫颤动,“他说是钟表的工字轮擒纵机构’里的一个关键齿轮崩缺了一角。
这种一百多年前定制机芯的齿轮,早已停产,连替换的坯料都找不到。
他勉强将钟装了回去,但现在,连指针都无法拨动了……”
她睁开眼,看向陈风,那双总是精明冷静的凤眼里,此刻充满了无助,以及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水光潋滟,我见犹怜。
“陈先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座钟对我、对我的家族意义太重了。
失去它,就像切断了一根与过去相连的脐带。琉璃亭的老板娘……跟我提起过您修复那台三味线的事情。
她说,您或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所以,我抛下所有体面和犹豫,带着它来了。无论需要多少费用,无论等待多久,只要有一丝可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但那其中蕴含的情感重量,却沉沉地压在了工作台上。
陈风沉默地听着,目光从她泪光盈然的脸上,移到那座华美而沉寂的“蔷薇时光”上。
他能感受到那份超越物件本身的情感羁绊。
他伸出双手,郑重地将古董钟捧起。
入手沉甸,玫瑰金的冰凉下,似乎真的蕴藏着停滞的时光。
【系统,深度扫描这台古董旅行钟‘蔷薇时光’,重点分析停摆原因、受损的擒纵机构齿轮状态及整体可修复性评估。】
【指令确认。开始深度扫描目标:古董工字轮擒纵旅行钟(玫瑰金珐琅珍珠母贝镶嵌)…】
【扫描中…分析外壳雕刻及材质状态…分析珐琅面及指针系统…分析发条动力储存与释放机构…分析齿轮传动系(一轮至四轮)…深度聚焦工字轮擒纵机构…分析摆轮游丝系统(材质、长度、形状)…分析宝石轴承(钻石\/红宝石)位置与磨损…分析历史维修痕迹及当前组装状态…】
【扫描完成。核心故障:1. 工字轮擒纵机构中,负责动力传递的‘第三齿轮’(青铜镀金)因百余年周期性应力及疑似一次轻微内部震动(非外壳撞击),导致单个轮齿根部产生隐性裂纹,于上次上弦动力加载时,崩缺约2\/5齿面,造成动力传递中断。2. 因第二家维修店拆卸与重新组装过程中技术粗糙,导致摆轮游丝末端曲线出现轻微不规则变形,且一枚承托摆轮轴尖的钻石轴承有微小错位,加剧了运行阻力。3. 部分轴榫润滑油干涸,但主要齿轮与夹板无严重锈蚀。】
【故障定位:极精准。解决方案:需定制加工一枚与原件材料、模数、压力角、齿形完全一致的青铜镀金替换齿轮(精度要求±0.005mm)。需在无尘环境下,使用特制校针工具对摆轮游丝进行超精细校正,恢复其阿基米德螺旋线形。需复位钻石轴承。最后进行整体清洁、注油与调校。技术难度:极高。对定制加工精度、修复者微观操作手感及钟表理论功底要求均达顶级。】
【发布任务:接续时光的齿轮。】
【任务目标:成功修复古董旅行钟‘蔷薇时光’,使其恢复稳定精准走时,误差尽可能接近原厂标准。】
【奖励:根据修复完整度、走时精度恢复程度综合评估发放。】
【备注:修复的不仅是机械,更是凝固的时间与传承的重量。】
系统的分析细致入微。
崩缺的齿轮需要定制,这是最大的难点。
游丝校正和轴承复位则是精细度的极致考验。
陈风将钟轻轻放回绒布上,抬眼看向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的朝仓晴子。
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双美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问题很清晰,”陈风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核心是擒纵机构的一个齿轮崩了齿,需要定制一个完全一样的。
另外,之前不恰当的维修导致摆轮游丝有点变形,也需要校正。
难度非常大,定制齿轮本身就有不确定性,校正游丝更是精细活,容错率极低。”
朝仓晴子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而微微发白,但眼神中的倔强和期盼却未曾熄灭,反而因为陈风清晰的诊断而燃起更亮的火光。
“我明白……任何风险,我都愿意承担。只要……只要您愿意尝试。”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费用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我只求一个机会。”
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虔诚的信任,陈风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钟先留在我这里。
我需要精确测量坏齿轮的所有参数,联系高精度加工厂。
同时,我会先处理游丝校正和其他可以同步进行的准备工作。”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您!陈先生,真的……万分感谢!”
朝仓晴子如释重负,激动地站起身,对着陈风深深鞠躬。
抬起头时,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一颗,沿着她光洁的脸颊滚落。
但她却在笑,那笑容混合着泪光,褪去了所有职场盔甲,显露出女性最柔软的感激与脆弱,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迅速从手提包里拿出支票簿,签下一张数额足以体现其诚意的定金,双手递给陈风。
“这是定金,后续所有费用,包括定制、耗材、您的时间和技艺,请务必据实告知,我绝无异议。”
陈风没有推辞,接过支票。
这是对她的尊重,也是对这项高难度工作的基本保障。
朝仓晴子又留下详细的联系方式,反复道谢后,才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工作台上的“蔷薇时光”,转身离开。
她的步履似乎轻松了些,但那背影依旧透着沉重的牵挂。
送走她,工作室重归安静。
陈风坐回工作台前,戴上白手套和放大镜,在强烈的侧光灯下,开始对“蔷薇时光”进行更细致的初步检查。
在系统扫描的辅助下,他很快定位到那个隐藏在精巧机构深处的崩齿齿轮,以及游丝末端那细微的变形。
他小心地拆卸下相关夹板,用精密数显卡尺和三维扫描仪,开始一丝不苟地测量坏齿轮的每一个参数:齿数、模数、压力角、齿顶高、齿根高、齿厚……
数据必须精确到微米级别,任何偏差都会导致新齿轮无法与原有的擒纵系统完美啮合,轻则走时不稳,重则彻底损坏其他部件。
测量工作耗时良久,需要绝对的专注和耐心。
当最后一份数据录入完毕,陈风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窗外已是午后。
他联系了之前合作过、专攻微型精密加工的“古河精密”,将数据包发了过去。
对方的技术总监在仔细查看后,回复表示可以尝试,但需要用到最顶级的五轴联动微铣设备,并且因为材料特殊和精度要求极高,加工周期至少十天,费用自然也是天价。
陈风没有犹豫,确认了订单。剩下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齿轮的日子里,陈风开始了对“蔷薇时光”其他部分的预处理。
他在净化工作台上,极其小心地拆卸下摆轮组件。
那根比最细的头发丝还要纤细的游丝,在特制的高倍显微镜下,呈现出迷人的金属光泽,也暴露了末端那一点细微的不规则弧度。
校正游丝,是钟表维修中最考验手艺和心性的工作之一。
陈风关闭了工作室里所有可能产生震动的设备,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他用比绣花针还要细的特制校针,在显微镜的引导下,以近乎意念控制的稳定度,轻轻拨动游丝的末端。
每一次触碰,力道都必须恰到好处,多一分可能造成永久变形,少一分则无法达到校正效果。
这是一个与微观世界对话的过程,时间仿佛被拉长。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但他恍然未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反馈上。
慢慢地,那一点不和谐的弧度被一点点引导、抚平,重新回归到完美的阿基米德螺旋线形。
接着,他又用特制的真空吸笔,将那颗微有错位的钻石轴承复位到最精准的角度。
完成这些,已近黄昏。陈风将初步处理好的部件小心存放好,洗净双手。
看着工作台上依旧残缺的“蔷薇时光”,他轻轻舒了口气。
修复这座钟,不仅是一项技术挑战,更像是在履行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朝仓晴子那双含泪的、充满信任的凤眼,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位外表坚强干练的女性,内心也有如此柔软和珍视的角落,而自己,正尝试着为她修复这片可能破碎的记忆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