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粼粼,旌旗微扬。离了襄州地界,官道渐渐平坦开阔,路旁稻田阡陌纵横,水网渐密,已是一派江汉平原的初冬景象。虽寒意渐浓,但比起山区的萧瑟,倒多了几分平野的开阔与湿润。
狄仁杰一行人不急不缓地向南行进。李元芳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已大好,此刻依旧精神抖擞地骑马在前开道。如燕则多陪在狄仁杰车驾内,时而照料起居,时而谈论沿途风物见闻,倒也冲淡了不少旅途的枯燥。张环、李朗、范铸、齐虎等卫士前后扈从,队伍整齐肃然。
这一日,行至午后,前方探路的范铸回报:“大人,再往前三十里便是南津渡口,乃沔水(今汉江)重要津渡,对岸便是江陵府(今荆州)地界。今日恐难在天黑前渡河,是否在南津镇歇宿一夜,明日一早渡河?”
狄仁杰撩开车帘望了望天色,冬日的太阳已偏西,云层渐厚,确有几分暮气。他点点头:“就依你所言,在南津镇寻一洁净客栈歇下。顺便看看这沔水津渡景象,听闻此地乃南北要冲,商旅云集,或有不同于襄州的风情。”
“是!”
车队加快了些许速度,赶在申时末刻抵达了南津镇。镇子果然繁华,虽不如襄州城宏大,但依渡口而建,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码头上舟楫往来,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哗声交织一片,充满勃勃生气。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尘土以及各种食物香料的味道,俨然一个热闹的水陆码头。
范铸早已先行一步,在镇中寻了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客栈位置稍离码头喧嚣,庭院宽敞,屋舍整洁,店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精明老汉,见狄仁杰一行气度不凡,连忙亲自迎出,殷勤安排上房,照料马匹车驾。
安顿妥当,天色尚未全黑。狄仁杰略作梳洗,便带着李元芳、如燕和两名亲卫,信步走出客栈,想看看这南津镇的市井风貌。
街道上人流如织,南腔北调不绝于耳。有操着北方口音的驼队商人,有穿着南方短褐的船工脚夫,还有本地摆摊售卖鱼鲜、竹器、草药的贩夫走卒。临街的食肆酒铺里,更是人声鼎沸,猜拳行令,煞是热闹。
“此地果然繁盛,沔水漕运之利,可见一斑。”狄仁杰边走边观察,微微颔首。
“是啊,听说从巴蜀、汉中下来的货物,多由此转运至江陵,再分送江南、岭南。朝廷的漕粮盐铁,也常经此道。”李元芳对军事交通颇为熟悉,接口道。
正行走间,忽见前方一处较为宽阔的街角,围着一大群人,人群中隐约传来呜咽的胡琴声和一个苍凉嘶哑的唱曲声,唱的似乎是本地的民间小调,但词句悲切,调子也沉郁,与周围热闹的氛围颇不协调。
“过去看看。”狄仁杰示意。
走近人群,只见圈内空地上,坐着一位须发花白、衣衫褴褛的盲眼老者,怀抱一把破旧的胡琴,正闭目摇头晃脑地拉着,口中唱道:
“……沔水滔滔向南流,流不尽那离人愁。去年今日渡口别,郎君一去不回头。都说江陵繁华地,为何音讯全如钩?夜夜梦见魂归来,醒来看见月如钩……月如钩,照空楼,照得奴家心儿揪……呜呼哀哉,郎君啊,你是生来还是死?是做了他乡客,还是沉了这沔水底?……”
歌声凄楚,盲眼老者唱到动情处,老泪纵横,周围听众多有叹息抹泪者,也有听得不耐烦丢下几个铜钱匆匆离去的。
一曲唱罢,盲眼老者摸索着放下胡琴,向四周作揖:“多谢各位老爷太太赏听……老朽献丑,只求换口饭食……若哪位善人知晓去年腊月、从这南津渡搭‘顺风号’客船去江陵的、一位名叫周焕成的年轻书生下落……万望告知……老朽是他家中老仆,寻他一年有余了……”说着,又哽咽起来。
“周焕成?”人群中有人摇头,“没听过。去年腊月过河的船多了,哪记得清。”
“是啊,老丈,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出门在外,生死难料,你还是看开些吧。”有人劝道。
盲眼老者只是垂泪,不再言语,又摸索着拿起胡琴,准备再唱。
狄仁杰心中一动。去年腊月,南津渡,客船,失踪书生……他使了个眼色,李元芳会意,上前几步,掏出些散碎银钱放入盲眼老者面前的破碗中,温声道:“老丈,方才听你唱曲寻人,我家主人想问几句。”
盲眼老者听到银钱落碗的清脆声响,又听李元芳语气温和,连忙放下胡琴,朝声音方向拱手:“多谢贵人!老朽周福,贵人有何垂询,但问无妨,只求……只求若有我家少爷消息,告知一二……”
狄仁杰走上前,问道:“周老丈,你方才说,你家少爷周焕成,是去年腊月从此地搭‘顺风号’客船去江陵的?他是何方人氏?去江陵所为何事?你又是如何寻到此地的?”
周福听到狄仁杰声音沉稳威严,知非寻常人,更加恭敬,抹了把泪道:“回贵人的话,我家少爷是襄阳西边谷城县人,本是县学廪生,颇有才名。去年秋闱失利,心中郁郁,便说想外出游学散心,顺便拜访江陵的一位同窗好友,约定腊月前归家。他于去年腊月初三从谷城出发,初五到的这南津镇,初六一早搭了‘顺风号’客船渡河去江陵。临行前还托镇上一家相熟的货栈捎了口信回家,说一切安好,过河便到。可谁知,这一去,便再也没了音讯!”
他顿了顿,继续道:“家中老爷夫人起初以为他在江陵友人家多住几日,后至年关未归,才觉不妙,派人去江陵那位友人家询问,对方却说根本未曾见到少爷,也未收到任何书信!家中这才慌了,四处寻找。老朽是周家老仆,看着少爷长大,自告奋勇出来寻访。这一年多,沿着少爷可能走的路线,从谷城到南津,再到江陵,沿途村镇码头都问遍了,却毫无头绪。有人说可能在渡河时出了意外,可问遍渡口的船家和常客,去年腊月初六那日,‘顺风号’客船平安抵达对岸,并无事故发生,船上客人也都下了船,各自散去,无人记得一个年轻书生。少爷他……他就好像过了河,便凭空消失了一般!”说到此处,周福又忍不住老泪纵横。
“凭空消失?”如燕秀眉微蹙,“会不会是到了江陵后,遭遇了其他不测?或是改了行程,去了别处?”
周福摇头:“江陵那边也细细查访过,城门守卒、客栈、车马行,凡可能留下踪迹的地方都问了,毫无少爷入城的记录。那位同窗友人也发动关系寻找,同样一无所获。少爷身上带的盘缠不算多,但也不至于让他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他性子温和,与人为善,更无仇家。老朽实在想不通,好好一个人,怎么过了河就不见了呢?这才流落在此,每日唱曲,盼着有过往客商或许能提供一丝半点的线索……”他声音越来越低,满是绝望。
狄仁杰沉吟片刻,问道:“那‘顺风号’客船,如今可还在摆渡?船家何人?”
“还在的。”周福道,“‘顺风号’是南津渡最大的客船之一,船主姓吴,人称吴老大,在此摆渡十几年了,口碑尚可。老朽也多次找过他询问,他咬定那日少爷确实上了船,也到了对岸下船,之后便不知去向。”
“周老丈,你可还记得你家少爷那日的具体穿着、携带何物?有无特别之处?”
周福努力回忆:“少爷那日穿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头戴方巾,背着个蓝布书囊,里面除了书籍笔墨和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方家传的旧砚台,少爷很是珍爱。特别之处……少爷左眉上方有颗不大不小的黑痣,说话略带谷城口音,嗯……他随身还带着一块我给他求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桃木符牌,用红绳系在腰间。”
桃木符牌?狄仁杰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老丈寻人辛苦,天色已晚,先随我们回客栈,用些饭食,安顿下来。此事容我慢慢打听。”
周福闻言,又要下拜道谢,被李元芳扶住。
回到悦来客栈,狄仁杰让店家给周福安排了一个下房住下,又吩咐准备些热汤饭食。安顿好周福,狄仁杰回到自己房中,李元芳、如燕跟了进来。
“大人,这周福所言,您觉得可信吗?一个书生过河后失踪,确实蹊跷。”李元芳道。
“观其情状,不似作伪。且细节具体,尤其是那桃木符牌……让我想起安安。”狄仁杰若有所思,“不过,仅凭一面之词,尚难断定。元芳,明日一早,你带两人,先去渡口找到那‘顺风号’的船主吴老大,详细问问去年腊月初六那日情形,特别是周焕成下船后的去向,当时同船还有何人,有无异常。顺便打听一下,近来南津渡或江陵一带,可还有其他类似失踪传闻。”
“是!”
“如燕,你心思细,去镇上货栈、脚行、茶馆等人流混杂之处,听听风声。重点留意有无关于渡口、客船、失踪人口的闲谈碎语,尤其是时间在去年底到今年初的。”
“明白,叔父。”
“我们原计划明日渡河,看来需在此多停留一两日了。”狄仁杰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若周焕成失踪确有其事,且非孤例,那这看似繁华太平的南津渡,水下恐怕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夜色渐深,客栈外码头的喧嚣渐渐平息,唯有沔水涛声阵阵,拍打着堤岸。南津镇的灯火在寒夜中明明灭灭,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片熙攘之下可能隐藏的秘密。一个书生的失踪,如同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已漾开了涟漪。狄仁杰知道,他的南行之路,或许将从这座渡口小镇,开始揭开新的篇章。而这一次,又会牵扯出怎样的人物与阴谋?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那枚从安安处得来的桃木符牌,目光沉静而深远。平安……这寻常百姓最朴素的愿望,有时却显得如此奢侈。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为这浑浊世道,多扫清一些障目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