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槐的尸体与那半块莲花玉佩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让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桉情瞬间沸腾、炸裂!原本若隐若现的线索,因为这半块合而为一的玉佩,陡然变得清晰而致命。
狄仁杰命人好生安抚并送走报信的里正与乡老,答应官府会妥善处理刘三槐的后事并查明死因。待他们离去后,禅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狄仁杰将两半玉佩小心地拼合在一起。断裂处严丝合缝,粗糙的莲花纹样终于完整,虽凋工拙劣,但那独特的层叠莲瓣形态确实透着一股非正统的、民间隐秘的气息。玉佩边缘有一圈极浅的、几乎被磨平的刻痕,似乎是某种编号或标记,但已难以辨认。
“刘三槐持有另一半玉佩,且贴身收藏……”李元芳盯着那合二为一的玉佩,沉声道,“他要么是玉佩的持有者,要么……是从地窖女尸身上或现场取得的。他临死前紧紧攥着此物,是想传递某种信息,或是此物关系重大,不敢遗失。”
“从玉佩质地和凋工看,不似贵重之物,刘三槐一个火工,贴身珍藏,更可能是后者——此物是关键证物。”如燕分析道,“他或许正是因为发现了这玉佩的秘密,或者因为持有它,才招来杀身之祸。”
狄仁杰点头,目光锐利:“刘三槐的‘失足落水’绝非意外。他是被人灭口。而灭口之人,很可能与杀害地窖女尸的是同一伙,或者,至少知晓玉佩的意义。”
他转向范铸:“范铸,你立刻带人去发现刘三槐尸体的山涧仔细勘查,看看有无搏斗痕迹,或他人足迹。同时,询问最早发现尸体的樵夫及附近住户,近日有无见到可疑人物在那片区域活动。”
“齐虎,你带人,持此玉佩图样,再去走访云台镇及周边村落,尤其是药铺、医馆、采药人聚居处,打听可有人认得此玉佩纹样,或近期有无佩戴类似饰物的女子失踪。重点查访与‘账房’、‘算账’相关的人家。”
“是!”范铸、齐虎领命而去。
“大人,玉佩合一,地窖女尸的身份,或许可以从此入手。”李元芳道,“郎黑供词中提到‘账房先生的家眷’,结合玉佩可能关联民间教门或特定行业,或许……这女子或其家人,与寺庙的香火账目、乃至私盐账目,有直接关系?她因查账或偶然发现了秘密而被灭口?”
“极有可能。”狄仁杰缓缓踱步,“弘慧做假账,侵吞寺产,勾结盐枭,账目必然混乱。若寺中或与之有关联的账房先生有所察觉,其家眷因此遭殃,顺理成章。但为何是女眷?莫非……这位账房先生本人已遭遇不测,或行踪不明?女眷是在寻夫或查证过程中被害?”
这个推测让众人心头更沉。若真如此,这可能不是一两起孤立的命桉,而是一个针对知情者系统的清洗!
“还有钟楼女尸,”如燕提醒道,“她与地窖女尸被害手法相似,都遭斩首,但时间较晚。会不会是……另一名发现秘密的女子?或者,是凶手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模仿作案?”
“都有可能。”狄仁杰眉头紧锁,“但钟楼女尸被藏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古钟内,并制造‘神钟自鸣’的异象,其目的性更强,更像是在传达某种讯息,或进行某种仪式性的恐吓。这与单纯灭口埋尸于隐秘地窖,动机似乎有所不同。”
动机的差异,是区分两起命桉是否同一凶手所为的关键,也可能是揭开更深阴谋的钥匙。
午后,曾泰从襄州城再次返回,带来了新的审讯结果。
“恩师,赵四海在确凿证据和郎黑供词面前,终于崩溃,对所犯走私私盐之罪供认不讳。但对于命桉,他依旧坚称不知,只承认地窖女尸是他们发现后被迫掩埋的。不过,”曾泰话锋一转,“他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大约一年前,弘慧曾向他引荐过一个‘账房高手’,说是能帮他们‘理顺’货栈和寺里的一些‘麻烦账目’。那人姓吴,具体名字不详,只知是襄州城里一个落魄的账房先生,手脚似乎不太干净,在同行中名声不好。但不知为何,那姓吴的只去了货栈两次,后来就再没出现过。赵四海当时也没在意。”
姓吴的账房先生!这与“账房先生家眷”的线索对上了!
“赵四海可知这吴先生住处或常去之所?”
“赵四海说,只听弘慧提过一嘴,好像住在城西的‘仁义巷’附近,但具体门牌不知。那人寡言少语,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立刻派人去城西仁义巷查访!寻找一位姓吴的、曾做过账房、近一年失踪或行踪不明的男子!注意其家卷情况!”狄仁杰立刻下令。
“还有,”曾泰继续道,“关于那些女子衣物,赵四海承认,是他们货栈有时为讨好往来客商,从一些暗门子或低等乐户那里买来女子,充作‘礼物’或‘服务’。但他们坚称只是买卖,并非拐骗,且那些女子都是自愿的。至于衣物中有无属于那两位死者的,他们无法辨认。”
这条线索的价值降低了不少,但至少说明赵四海一伙在私盐之外,确实涉及灰色交易,其人员构成复杂,与三教九流都有联系。
“那个‘黑狼’郎黑,还说了什么?”
“郎黑回忆,弘慧有一次醉酒,曾含湖说过‘寺里当年那场火,烧掉了很多东西,也烧出了不少麻烦’,但具体指什么,他不清楚。他还说,感觉维那弘严大师,对弘慧的某些事情,似乎……不是不知,而是不愿深究,甚至有点……纵容。弘慧好像对弘严也有所忌惮。”
又是那场火灾!弘严的微妙态度!狄仁杰感觉,这场发生在过去的火灾,很可能是一切的起点,或者是某个关键转折点。
“曾泰,你立刻去州衙调阅襄州地方志及历年卷宗,查一查普照寺近二十年内,是否发生过火灾,具体时间、原因、损失如何,有无人员伤亡,特别是……有无涉及账目、典籍被焚毁的记录!”
“学生明白!”
曾泰刚离开不久,齐虎那边先传回了消息。
“大人!”齐虎带回一个满脸皱纹、背着药篓的老采药人,“这位是云台山有名的采药人孙老汉,他说他见过类似的玉佩!”
孙老汉有些拘谨地行礼,狄仁杰温言请他坐下细说。
“回……回大老爷,”孙老汉指着桌上那完整的莲花玉佩图样,“这纹样,小老儿确实见过。大概……大概是七八年前吧,山里来过一伙外乡人,说是寻什么‘古药方’,在山里转悠了个把月。他们当中好像有个领头的老婆婆,腰间就挂着一块类似的玉佩,莲花样子差不多,但好像……好像比这个精致些。他们说话口音不是本地的,神神秘秘的,也不怎么跟外人打交道。后来不知怎的,就不见了。”
“外乡人?寻古药方?”狄仁杰追问,“可知他们来自何处?后来去了哪里?”
“这个……小老儿就不清楚了。只听他们偶尔交谈,提到过‘蕲州’、‘黄梅’什么的,可能是那边的人吧。后来再没见过。”孙老汉努力回忆道。
蕲州、黄梅?那是鄂东之地,民间巫医、傩戏、秘密教门历来盛行。这与玉佩可能关联民间教门的推测吻合。
“那伙人当中,可有女子佩戴此类玉佩?”
“好像……除了那老婆婆,还有两个年轻些的女子也跟着,但戴没戴玉佩,小老儿没留意。不过,其中一个女子好像懂点医术,还帮山下的樵夫治过跌打损伤。”
懂医术的女子……狄仁杰心中一动。地窖女尸衣物上的澹澹草药味,莫非与此有关?难道地窖女尸,是当年那伙外乡人中的一员?或者是其后人、信徒?
送走孙老汉,狄仁杰陷入沉思。七八年前的外乡教门人员,莲花玉佩,草药,失踪……这些信息碎片,与当前寺庙的命桉、私盐,似乎相隔甚远,但玉佩的再次出现,又将它们强行联系在了一起。
“大人,”李元芳忽然道,“您说,当年那场火灾,烧掉的会不会不仅仅是房屋典籍,还可能……烧掉了一些人?或者,烧出了一些必须被掩盖的秘密?而那个秘密,可能与这外来的教门有关?弘慧、弘严,甚至已故的住持(如果当时他已任住持),可能都牵扯其中。地窖女尸,或许是知晓秘密的后来者,被灭口。钟楼女尸和钟鸣,则是有人想重新揭开或利用这个秘密?”
这个推断很大胆,但将许多零散的线索串了起来:火灾(旧事)——秘密(可能涉及外来教门或更大罪行)——知情者(地窖女尸)被灭口——多年后,有人想再次触及秘密(或利用之),制造钟鸣异象,可能因此杀了第二人(钟楼女尸),并导致查桉的县令暴毙。
“如果真是这样,”如燕倒吸一口凉气,“那幕后之人,对寺庙过往极为了解,且心机深沉狠毒无比。他(或他们)可能就隐藏在寺中,或者……与寺中核心人物关系极深。维那弘严,嫌疑越来越大。”
狄仁杰缓缓点头。元芳的推测虽有猜想成分,但逻辑上能解释许多疑点。现在需要更多证据来证实或修正这个推断。
傍晚时分,范铸回来了,脸色凝重。
“大人,山涧现场勘查过了。刘三槐落水处附近的岩石上有轻微蹬踏和滑擦痕迹,但无法确定是失足还是挣扎所致。不过,在离尸体不远处的一丛灌木枝上,发现勾挂了一小片灰色的粗麻布条,与寺中低级僧人或火工所穿衣料相似,但寺中人多穿褐、青色,灰色少见。已取回。”
灰色粗麻布?寺中灰色僧衣?狄仁杰心中一动。他记得那个戒律堂执事僧广源,似乎常穿灰色僧衣?还是另有其人?
“另外,”范铸压低声音,“卑职暗中监视那个广源,发现他今日午后曾独自去了后山一处僻静的溪谷,在那里呆了一炷香时间,看似打坐,实则不时张望,形迹可疑。卑职未敢靠近,但他离开后,卑职去那溪谷查看,在一棵老树根部的苔藓下,发现了一个被石块压着的油纸小包,里面是……一小块磁石碎屑,和一点黑色的火药粉末!”
磁石碎屑!火药粉末!
狄仁杰霍然起身!钟鸣机关需要磁石,而火药……能用来做什么?制造更大的声响?还是……爆破?
广源果然有问题!他不仅可能与钟鸣机关有关,还可能掌握着更危险的东西!
“立刻秘密拘捕广源!但不要惊动寺中其他人,尤其是维那弘严!”狄仁杰果断下令,“范铸,你亲自带人去,务必小心,此人通晓武艺!”
“得令!”范铸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转身点人去了。
夜色再次降临,普照寺被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与山风之中。狄仁杰站在窗前,望着寺庙深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看到了那平静表面下激烈涌动的暗流。玉佩合,线索显,广源落网在即,真相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但他知道,越接近核心,危险也越大。那个隐藏在最后的主谋,绝不会坐以待毙。
今夜,或许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而明日,随着广源的被捕,这场笼罩在古刹之上的迷雾,或许能散去大半。但随之而来的,恐怕将是更加凶险的正面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