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懿妃与菀妃的旨意一下,紫禁城便成了一口无声的沸鼎。
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已是滚烫的暗流。
两宫双妃并立,是本朝闻所未闻的盛景。
也是一场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内务府最先忙得人仰马翻。
石青色的妃位礼制仪仗,早就备在库房,只等吉时一到,便要浩浩荡荡送往储秀宫与承乾宫。
储秀宫内,册封使刚刚离去。
殿里还萦绕着御赐檀香那清冷庄重的气息。
一箱箱赏赐被抬了进来,赤金的首饰,莹润的玉器,华美的绸缎,在午后光线里,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娘娘您瞧这支凤穿牡丹的赤金簪,真是华贵!”
“还有这匹云锦,上头绣的可是金线缠的并蒂莲,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
春桃和春喜几个小丫头喜气压都压不住,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清点礼单。
这泼天的富贵,是她们过去连做梦都不敢肖想的。
唯有孙妙青,一身藕荷色常服,端坐于窗下新换的紫檀木嵌螺钿宝座上。
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满殿荣华,是恩宠,也是枷锁。
更是旁人眼中,最致命的诱惑。
她没有起身,只淡淡开口,下了晋封后的第一道旨意。
“全宫上下,赏半年俸禄。”
“有福同享,日后才能有难同当。”她轻声对春桃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
一众宫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喜,纷纷跪下谢恩。
心中对这位新主子的敬畏与感激,又深了几分。
待殿内稍安,孙妙青指甲上新染的凤仙花汁,红得惊心。
“春桃。”
“娘娘。”春桃连忙敛了笑,恭敬上前。
“去,把翊坤宫的颂芝姑姑请来。”
春桃一怔,眼中闪过不解。
“娘娘,翊坤宫如今……年答应那儿人人避之不及,这时候请她来,会不会惹人闲话?”
“就说本宫刚得了册封的礼器,头一回见,对这礼制上的东西不大明白。”
孙妙青的语气不紧不慢,每个字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颂芝姑姑是伺候过年答应封妃的老人儿了,见识广博,请她来帮着参详参详,免得出了纰漏,在皇上面前失了皇家体面。”
颂芝来得很快。
大概是跟着年答应从云端跌落泥淖,她早已没了当年的气派。
脸上带着恭谨,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和眼底的青黑。
“奴婢给懿妃娘娘道喜了,娘娘万福金安。”她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姑姑快请起。”孙妙青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又让春桃赐了座,态度亲和,却自有主位分寸。
一番客套后,孙妙青屏退左右。
殿内只剩下她、春桃和颂芝三人。
“颂芝姑姑,”孙妙青开门见山,目光清亮地看着她,“今儿请你来,是有一事相告,也有一事相求。”
颂芝垂着头,姿态放得极低。
“娘娘请讲,奴婢万死不辞。”
“端妃中毒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孙妙青盯着她的眼睛,“方才在景仁宫,皇后娘娘已经发了话,要彻查此事。我听说,景仁宫那边,已经将矛头指向了翊坤宫。”
颂芝的身体猛地一颤。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发抖,带着哭腔:“娘娘明鉴!我们主子如今已是这般光景,哪里还有心力去害人!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她的反应,在孙妙青的意料之中。
“我相信年答应。”
孙妙青的语气十分诚恳。
“她那样的性子,骄傲到了骨子里,要害人也是明刀明枪,断不会用这种阴诡伎俩。”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颂芝的心防。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满是感激。
“只是,”孙妙青话锋一转,声音冷了半分,“咱们信,没用。得皇上信才行。皇后娘娘执掌凤印,她说的话,分量比你我加起来都重。”
“那……那可如何是好?”颂芝彻底慌了神,六神无主地望着孙妙青。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眼下,只有我能在皇上面前,替年答应说上几句话。”
孙妙青终于抛出了诱饵。
“只是,你也知道,这后宫之中,从没有白白得来的好处。”
颂芝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
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字字恳切:“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只要能救我们主子,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好。”孙妙青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我说了,请你来,是帮我参详这册封的礼器。你帮我瞧瞧,这些东西,可有不妥之处?”
她对着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立刻将那套刚赏下来的,用于祭天谢恩的九件一套的青铜鎏金礼器捧了上来。
颂芝到底是经历过华妃盛宠封妃的人。
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礼器前,拿起其中一只酒爵,又拿起一只盛放祭品的方鼎,仔仔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铭文。
脸色愈发难看,最后竟是惨白一片。
“娘娘,”颂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惧,“这……这不对!”
“怎么不对?”孙妙青的语气依旧平静。
“年主子当年册封贵妃时,用的礼器是九鼎八簋,那是贵妃的规制。您如今是封妃,按《大清会典》所载,当用七鼎六簋。可您瞧,”她指着那套礼器,手指都在发抖,“这套东西,是五鼎四簋,这是……这是嫔位的规制啊!”
内务府这是在皇后的授意下,明晃晃地打了她的脸!
颂芝只觉得手脚冰凉。
皇后这一招,不止是要作践新晋的懿妃,更是要将所有知情的人都拖下水。
若是懿妃就这么用了,便是失仪,是藐视祖制。
若是懿妃闹将起来,便是恃宠生娇,不敬中宫。
好一招阴狠毒辣的阳谋!
“多谢姑姑提点。”孙妙青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惊慌,反而露出了然的笑意,“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你回去告诉年答应,安心将养,外头的事,有我。”
颂芝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前脚刚走,咸福宫敬妃身边的宫女如意后脚就到了。
“奴婢给懿妃娘娘请安。我们主子听说娘娘今日大喜,特意让奴婢来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主子说,这内务府的人,惯会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娘娘千万要仔细查验,莫让他们钻了空子。”
敬妃自从得了四皇子,便与孙妙青站在一起。
只是皇帝皇后都不想让有皇嗣的嫔妃结盟,所以二人明面上只做淡如水。
孙妙青笑着让春桃引着如意,也去“参观”了那套礼器。
如意回来时,脸色同样铁青。
“我知道了。”孙妙青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替我谢谢敬妃姐姐,就说我心里有数。”
打发了所有人,孙妙青走到那套被降了规格的礼器前。
她用一方素色帕子,轻轻擦拭着上面精美的饕餮纹。
皇后啊皇后。
你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若是不转手呈给皇上,岂不是太辜负你的一番“美意”了?
傍晚时分,皇帝摆驾储秀宫。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显然是在前朝或别处受了气,想来她这里寻些安宁。
孙妙青没有提白日里任何不快,只笑着迎上去,动作从容不迫。
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引向内殿。
“皇上今日看着有些乏,可是前朝的折子又堆成山了?”
皇帝任由她挽着,闻着她身上清爽的皂角香,心头的烦躁果然去了几分。
“还不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那臣妾给皇上剥个橘子润润喉?”孙妙青将他按在宝座上,自己则取了个金黄饱满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剥起来,“这可是哥哥从南边快马送来的,甜得很。”
皇帝看着她纤长的手指,心情愈发松弛,嗯了一声。
孙妙青剥好一瓣橘肉,没急着自己吃。
反而手腕一转,径直塞进了皇帝嘴里,脸上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甜不甜?”
皇帝让她这一下弄得一愣,随即也笑了,细细嚼了两下:“嗯,甜。”
孙妙青这才慢悠悠地自己吃了一瓣,眼珠一转,拉着皇帝起身,朝摆满了赏赐的东次间走去。
“皇上,您赏的东西臣妾都看过了,样样都喜欢。就是……”她故作神秘地顿了顿,“皇上您来得正好,弘昕和昭华刚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找人呢。”
皇帝脸上的倦色,果然淡了几分。
他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些关于前朝、关于规矩、关于仁德的大道理。
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当个寻常夫君和阿玛。
乳母将一对龙凤胎抱了过来,两个小家伙穿得像年画娃娃,粉雕玉琢。
六阿哥弘昼也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像个小大人似的,先给皇帝请了个安,然后就趴到摇篮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弟弟肉嘟嘟的脸蛋。
孙妙青的语气里满是为人母的骄傲:“皇上您瞧,塔斯哈现在可有做哥哥的样子了。臣妾还教他,每日要去寿康宫给皇额娘请安,替他皇阿玛,也替咱们所有人,尽一份孝心。”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显出了自己教子有方,又不动声色地拍了皇帝和太后的马屁。
皇帝心中熨帖无比。
这才是他想要的后宫,懂事,体贴,从不给他添乱。
他抱起昭华公主,小公主立刻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小的婴孩,张开没牙的嘴,一口就吞了手指。
那一刻,皇帝觉得,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的所有疲惫,都在这个小小的动作里得到了慰藉。
一家人用了温馨的晚膳,孙妙青这才状似无意地提起。
“皇上,臣妾今日得了好多赏赐,正高兴呢。就是有一事,心里头总觉得不大明白,想请教请教皇上。”
“哦?何事?”皇帝品着茶,心情显然好了许多。
孙妙青让春桃将那套五鼎四簋的礼器捧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摆在皇帝面前。
“皇上您瞧,内务府送来的这套礼器,可真漂亮。”
她的语气里满是赞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儿。
“只是臣妾闲来无事翻看《大清会典》,记得上面写的妃位礼制,好像……好像跟这个不太一样。”
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困惑,甚至带了点不好意思。
“许是臣妾记错了,又或许是如今宫里崇尚节俭,内务府为了给国库省银子,特意改了规制?臣妾想着,这也是好事,便没敢多问,怕辜负了皇后娘娘勤俭持家的美意。”
一番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句句不提皇后,却字字指向皇后。
皇帝的脸色,在她的话语中,一寸寸地沉了下来。
他放下茶盏,拿起那只酒爵,又掂了掂方鼎的分量。
凤眼微眯,一股天子的威仪瞬间弥漫开来。
殿内的暖意荡然无存。
“崇尚节俭?”
皇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像是淬着冰。
“朕的妃子行册封大典,乃国之体面,他们倒敢拿嫔位的规矩来充数!”
他“砰”地一声将酒爵砸在桌上。
巨大的声响吓得殿内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节俭吗?这是藐视君上,践踏祖宗规矩!”
皇帝怒极,当即便喝道:“苏培盛!”
苏培盛连滚带爬地进来:“奴才在!”
“内务府总管、司礼监掌事太监,玩忽职守,混淆礼制,各杖责三十,司礼监掌事太监,发往辛者库!”
皇帝雷霆震怒,处置得又快又狠。
孙妙青立刻跪了下去,声音里满是“惶恐”:“皇上息怒!臣妾想,内务府上下百十号人,许是忙中出错,并非有心。您为臣妾这点小事动了真气,是臣妾的不是。”
她越是“劝”,皇帝心里的火气就越旺。
他亲自扶起孙妙青,看着她那张故作镇定却眼含委屈的脸,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恼怒。
“这不关你的事!”皇帝沉声道,“是他们狗胆包天!朕亲封的懿妃,岂是他们能随意作践的!”
他安抚地拍了拍孙妙青的手,转头对苏培盛的语气又冷了三分。
“去!立刻从库房里,把当年孝敬宪皇后用过的那套赤金礼器给懿妃送来!”
(封王妃,反正她去王府里探望宜修时穿的衣服都够当封妃吉服的,就当私设吧)
“朕倒要看看,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嚼舌根!”
用纯元皇后的礼器?
孙妙青心里狠狠一跳。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她忽然明白了。
皇帝这番雷霆之举,不止是为她出气,更是在敲山震虎。
是用他心中那道不可触碰的白月光,来狠狠地打景仁宫那位的脸!
这恩宠,是荣耀,更是将她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缓缓跪下,声音沉静。
“臣妾……谢主隆恩。”
窗外夜色深沉。
储秀宫内,一场新的棋局,已然开始。
孙妙青走到窗边,看着夕阳的余晖将承乾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刺目的金色。
承乾宫,多好的地方。
他给了甄嬛最华美的宫殿,最高的位份,却也给了她最冰冷的警告。
那不是金屋,那是一座即将上锁的鸟笼。
孙妙青端起春桃奉上的茶,吹了吹热气。
甄嬛,你以为你是在跟四郎谈情说爱。
可你的四郎,首先是君,其次才是夫。
你错就错在,总想教他怎么做一个“好人”。
可这世上,最不需要别人来教的,就是皇帝。
今晚用纯元皇后的礼器……景仁宫那位,怕是要气疯了吧。
孙妙青垂下眼帘,遮住了一闪而过的精光。
疯了才好。
人一疯,就容易出错。
暮色四合,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沉静的霞光中。
皇帝的銮驾转过一道弯,明黄的仪仗并未朝养心殿的方向去,而是无声地,径直驶向了东六宫的承乾宫。
承乾宫内,早已不是旧时模样。
殿宇楼阁皆被修葺一新,雕梁画栋,金瓦红墙,处处透着雍容与恩宠。
比之甄嬛初居的碎玉轩,不知华贵了多少倍。
宫灯初上,暖黄的光晕流淌在每一件器物上,映得满室生辉。
甄嬛正带着流朱和佩儿,含笑看着内务府的太监宫女们,将最后一批赏赐的珍玩摆入多宝格。
正当她指点着一尊玉珊瑚的位置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明黄身影跨入了殿门。
那身影颀长,步履沉稳。
甄嬛心头一跳,满腔的欢喜瞬间漾开,如春水破冰。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提裙迎了上去,裙摆划出柔美的弧度。
“皇上万福金安。”她盈盈拜倒,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虚扶了她一把,指尖只在她手臂上轻轻一触,便迅速松开。
他的目光并未在甄嬛精心装扮的容颜上停留,而是淡漠地在殿内扫过,像是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事。
那短暂的疏离,让甄嬛心头的热火被浇上了一丝凉意。
她面上笑容不减,顺着皇帝的目光,柔婉地开口,带着几分小女儿家得了天大好处后的不安:“臣妾正想与皇上说,这承乾宫……修缮得太过华美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皇恩浩荡,臣妾住着,心中实在有愧。”
皇帝的眼神终于落回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即将晋封为妃,居一宫主位,这是你应得的。”
“宫室修整得好些,才称得起你的身份,也全了皇家体面。”
这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规矩,是体面,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甄嬛心头微沉。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再抬眼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得体笑容。
她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刚烹好的热茶,奉了过去:“天寒,皇上喝杯茶暖暖身子。”
皇帝接过了那盏雕花白瓷茶碗,却没有喝。
甚至没有低头看上一眼,便顺手将其搁在了一旁紫檀木的小几上。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很快便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朕偶得一本诗集,想着你素来爱诗,特意拿给你瞧瞧。”他从苏培盛手中接过一个微黄的册子,递了过去。
“《古香亭诗集》?”
甄嬛接过,指腹抚过封皮上娟秀的字迹,翻了两页,诗句却写得平平。
“钱名世?臣妾孤陋寡闻,倒未曾听过此人。”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娇憨的探究笑意,试图将这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些:“这诗瞧着也寻常,想来能让皇上特意为臣妾带来的,定有其过人之处吧?”
皇帝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不答反问:“你说,这诗既不出挑,坊间也难买到,会是什么人特意寻来珍藏?”
“那大约是真心喜欢这诗中意趣的知己,或是……仰慕其人的好友吧。”甄嬛不假思索地答道,只当这是寻常夫妻间的闲谈与猜谜。
“仰慕?”
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让甄嬛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他诗中歌颂的,是年羹尧。”
甄嬛翻书的手指猛然一僵,指甲掐进了书页里。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还有几首,是为朕那两个被圈禁的兄弟所作,感怀他们昔日之功。”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甄嬛的脑子飞速转动,汗意从背心渗出。
她立刻明白了此事的凶险,下意识地想要为那未知的藏书之人开脱:“皇上,敦亲王尚在人位时,阿谀奉承之辈多如过江之鲫。或许写诗之人只是随波逐流,那藏书之人也未必……”
“那你说,”皇帝打断了她,目光沉沉地钉在她脸上,不让她有丝毫闪躲,“朕,该如何处置这藏书之人?”
问题,如同一座山,轰然压了回来。
甄嬛心头一紧,手心已满是冷汗。
这是在考她,更是……在试探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恳切:“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她停顿了一下,见皇帝面色不变,才又万分小心地补充道:“只是臣妾斗胆以为,既然时过境迁,皇上又何必再为这几首陈年旧诗追究?若因此大动干戈,反而会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觉得皇上刻薄寡恩。倒不如……一笑置之。如此,更能彰显皇上的宽仁大度,四海归心。”
她说完,抬头期盼地看着皇帝,等着他哪怕一丝的赞许。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周全又得体,既全了帝王颜面,又显出了仁君之风。
“宽仁大度……”
皇帝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看不出喜怒,眸色深沉如夜。
良久,他似乎是认可了,点了点头。
“说得不错。”
甄嬛刚要松一口气,那悬着的心还没落回实处,却听见他冰凉的下一句。
“朕再想想。”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了,你今日行册封礼,诸事繁多,早些准备,好生歇着。”
这逐客令下得猝不及防,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甄嬛连忙起身,福下身子:“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却摆了摆手,头也未回地朝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在空旷华美的宫殿里回响。
最后,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朕去看看祺贵人。”
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甄嬛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变得惨白。
祺贵人……
他来看过自己即将入住的新宫,用一本要命的诗集审问了她,然后,就去了祺贵人那里。
她缓缓低头,看着摊在桌上那本《古香亭诗集》,那娟秀的字迹此刻看来,竟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冻结了。
这不是探望,是审问。
这不是闲聊,是陷阱!
她猛地想起阿玛甄远道前些时日才被皇帝下旨停职反省……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这本诗集,是阿玛的?!
承乾宫内,满殿赏赐的贺礼还带着新鲜的喜气,空气却早已凝滞如冰。
崔槿汐见她神色不对,端了杯热茶上前,低声道:“娘娘,方才敬事房来报,说懿妃娘娘那边册封要用的礼器出了点小岔子,奴婢已经查看了我们的礼器,没有纰漏。”
甄嬛定了定神,对候在一旁的流朱和佩儿道:“吉时将至,把吉服拿来吧。”
流朱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云龙纹大托盘,与佩儿一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为她晋封菀妃特制的石青色礼服,以最上等的金线银线织就的鸾鸟祥云,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华贵非凡。
“打开看看。”甄嬛的声音有些发飘。
流朱和佩儿依言将吉服展开,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凝固。
“啊!”佩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旋即死死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只见那华美绝伦的吉服前襟,最显眼的一只金线鸾鸟的翅膀处,竟被利器划开了一道清晰的口子。
那裂口狰狞,几根断裂的金线参差不齐地翘着,像是在对这满殿富贵进行着最无情的嘲讽。
“这……这可怎么是好!”流朱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吉服损毁,乃是大不敬,若被发现,可是欺君大罪啊!”
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都吓得“扑通”跪了一地,人人自危。
甄嬛霍然起身,快步走上前,指尖触到那道裂口,冰凉的布料让她打了个激灵。
这不是意外。
这手法,干净利落,充满恶意。
崔槿汐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道:“娘娘,此事蹊跷,绝非偶然。此刻声张无益,只会落入圈套,当务之急是设法补救!”
甄嬛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心里空落落的。
她摇了摇头,声音透着疲惫:“阿玛才因言官弹劾在家中反省,我此刻正是如履薄冰。这点小事若再去皇上面前哭诉,倒显得我事事无能,不知分寸了。”
皇帝那句“朕去看看祺贵人”,像一根淬了冰的毒刺,扎在她心口。
她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场册封礼,再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流朱,”甄嬛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方才内务府的江总管,可走了?”
“回娘娘,奴婢给了赏,他正在院子里跟小允子他们客套呢!”
“叫他进来!立刻!”
江总管被叫进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一进殿门便双膝跪地,哆嗦着请罪:“奴才……奴才办事不利,请娘娘降罪!”
甄嬛盯着他,目光锐利:“江总管,本宫现在不想听请罪的话。吉服出了岔子,若追究起来,你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本宫只问你,可有补救的法子?”
江总管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回娘娘,这吉服皆是耗时数月赶制,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若要缝补,一来一回,没个三两天也办不妥啊!”
“三两天?”甄嬛的心直往下沉,“本宫即刻就要去景仁宫谢恩,而后接受朝贺。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还是本宫担待得起?”
殿内一片死寂。
江总管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娘娘,奴才……奴才有个法子,或许能够救急!”
“说!”
“前两日,皇后娘娘宫里拿了件旧衣来内务府,让咱们照着尺寸稍作缝补。奴才当时多看了一眼,那件衣裳的制式……颇有几分吉服的影子。补好了,娘娘那边也没催着要,一直放在司衣库。眼下这光景,除了那件衣裳,再无他法了!”
流朱急道:“皇后的旧衣?那怎么能行!尊卑有别!”
“嘘!”江总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小姑奶奶!那衣裳的样式是老了些,听说是皇后娘娘还是王妃时穿过的。眼下除了这个,再无他法了!”
皇后的旧衣……
甄嬛的心猛地一跳。
可眼下,她有得选吗?
穿着破损的吉服去,是自寻死路的欺君。
误了吉时不去,更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甄嬛已然失了圣心。
她闭了闭眼,那满殿的珠光宝气仿佛都在嘲笑她的困境。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清明。
“既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取来!”
“是!”江总管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
很快,那件“救急”的衣裳被密密地用包袱裹着送了过来。
展开一看,是一件杏黄色的礼服。
料子是极品江南云锦,在烛光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虽有些年头,却保存得极好,样式确实比时兴的要古朴许多,但那份雅致与浑然天成的贵气,却丝毫不减。
“娘娘,快换上吧,再耽搁就晚了。”佩儿催促道。
甄嬛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礼服。
衣裳上身的那一刻,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恍惚。
尺寸竟是分毫不差,贴合得如同自己的肌肤,仿佛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
袖间传来一阵极淡极淡的香气,不是宫中常用的熏香,倒像是……某种清雅的花香,萦绕鼻端。
“娘娘,”崔槿汐看着镜中的甄嬛,眼神有些发直,“您穿这身衣裳……真合身。只是……奴婢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
“是吗?”甄嬛抚上胸口处一朵用银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梅花,那梅花的样子,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先管不了这么多了,去景仁宫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流朱的手,一步步走出承乾宫。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件杏黄云锦,并非来自当今的皇后。
而是来自一个早已逝去,却又从未离开过这座紫禁城的女人。
来自,纯元皇后。
她更不知道,此刻的景仁宫,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她这只自投罗网,穿着“莞莞”旧衣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