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九月初。
平原县的秋天来得比长安早一些。
城外黄河故道的芦苇已经一片枯黄,风一吹,漫天芦花如雪。
田间地头的庄稼大多收割完毕,只剩下些豆秸、谷茬,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褐色的土地上。
县城东门外,新修的官道旁,立着一块丈许高的青石碑。
碑上刻着几行大字:“建安二年秋,平原令刘玄德率民修此道,北通渤海,南接济南。凡出力者,免今岁徭役三日。百姓感念,立石以记。”
石碑前,刘备正带着几个县吏查验道路。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腰间挂着县令印绶,头上戴着进贤冠,但冠缨有些旧了,颜色不再鲜亮。
年近四十的面容清瘦,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温和而坚定,透着股不灭的神采。
“明府,”一个老吏指着路面,“这段夯得实,前日那场雨,一点泥泞都没起。百姓都说,这条路修得好,去郡城卖粮,能省半天工夫。”
刘备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路面。黄土夯实,平整坚固,中间略高,两侧有排水沟。
“还不够。”他站起身,“排水沟要再挖深些,秋雨连绵,若积水,路就毁了。另外,每隔五里设一歇脚亭,置水缸,供行人取水。”
老吏面有难色:“明府,县里钱粮……修路已用了大半,再设亭子,恐难支撑。”
刘备沉吟片刻:“钱不够,就少设几个亭子,但每处必要有缸有水。至于钱……我再想办法。”
他顿了顿:“对了,前日从郡城回来,我与郡守说了平原县学之事。郡守答应拨些钱粮,重修县学,再聘两位先生。
你记着这事,过几日郡里钱粮到了,立刻着手去办。”
老吏眼睛一亮:“县学要重开了?太好了!咱们平原县,已有三年没正经办过学了。孩子们都快成野小子了。”
刘备微笑:“治民先治愚。孩子们不读书,将来如何明理?如何报国?”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骑飞奔而来,马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县卒,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明府!郡城来人了,说是朝廷旨意,让您速回县衙接旨!”
刘备心头一凛。朝廷旨意?这个时候来旨,是福是祸?
“走。”他翻身上了旁边一匹黄骠马——这是他唯一的坐骑,不算神骏,但脚力尚可。
一行人匆匆返回县城。
平原县不算大,城墙是前朝所修,多有破损。
进城时,刘备特意看了看城门守卒——只有四个,两个在打哈欠,两个在闲聊。
见县令回来,连忙站直,但动作懒散,没什么精神。
刘备暗自摇头。这些兵,都是县里凑的壮丁,没经过正经训练,守城都勉强,更别提打仗了。
县衙在城中心,是个三进院子,门脸还算齐整,但漆色斑驳,显然多年未修。
衙前空地上,停着几辆马车,十几个披甲持戈的士兵肃立两旁,个个精气神十足,与城门守卒天壤之别。
“是郡兵?”刘备低声问随行县吏。
县吏仔细看了看:“不像……郡兵的甲胄没这么新,旗帜也不对。这……好像是朝廷的羽林军?”
朝廷羽林军?刘备心头更沉。羽林军护卫天子,若非大事,怎会来平原这小地方?
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进衙。
正堂上,一个宦官打扮的人端坐主位,手里捧着明黄卷轴。两侧站着四名羽林军卫士,按刀肃立。
堂下,县丞、县尉等县吏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
见刘备进来,那宦官抬起眼皮,打量了他几眼,尖声道:“来者可是平原令刘备刘玄德?”
刘备上前,躬身行礼:“下官刘备,拜见天使。”
宦官点点头,展开卷轴,朗声念道:“皇帝制曰:平原令刘备,汉室宗亲,忠勤体国。自莅任以来,劝课农桑,修治道路,抚恤百姓,政声卓着。
今河北初定,百废待兴,特擢刘备为平原相,总揽平原郡军政,加讨逆校尉,掌郡兵。另赐金百斤,帛五百匹,以旌其功。钦此!”
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
刘备愣住了。平原相?讨逆校尉?这……这是连升数级啊!
平原郡虽不大,但也是正经郡国,郡相秩两千石,与太守同级。
更重要的是,加讨逆校尉,掌郡兵——这意味着,他刘备终于有了兵权!
“刘相国,接旨吧。”宦官笑眯眯道。
刘备这才回过神,连忙跪地,双手举过头顶:“臣刘备,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过圣旨,沉甸甸的,不只是重量,更是责任。
宦官起身,扶起刘备:“刘相国,恭喜了。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
刘备恭敬道:“敢问天使,陛下……可还有别的旨意?”
宦官看了左右一眼。刘备会意,挥手让县吏们退下。
待堂内只剩二人,宦官才低声道:“陛下口谕:玄德公在平原,当练精兵,抚百姓,以为朝廷屏藩。
青州初定,臧霸未附,公孙瓒在北,皆需防范。若有变故,可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奏报。”
刘备心头震动。这口谕,等于是给了他临机决断之权!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他郑重道。
宦官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荀令君给您的私信。”
刘备双手接过。信封上“玄德公亲启”五字,笔力遒劲,正是荀彧手笔。
送走天使,刘备回到后堂,独自坐在案前。
圣旨放在案上,明黄刺眼。金百斤、帛五百匹的赏赐,堆在墙角,珠光宝气。
但他目光,却落在那封私信上。
拆开信,荀彧的字迹映入眼帘:
“玄德公台鉴:别来无恙。平原之事,陛下甚为关切。公以仁德治民,以忠勤事君,朝野共睹。今擢公为平原相,非独酬功,实乃托以重任。
青州新附,人心未安。臧霸据琅琊,拥兵自重;公孙瓒得南皮,狼顾幽冀。此二者,皆朝廷心腹之患。
平原北接渤海,西连清河,位置冲要。公在此,当内修政理,外整武备,以为东方屏障。
另,陛下有意,待平原郡兵练成,或可抽调一部,充实洛阳禁军。公麾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若得历练,必为国家栋梁。
时局维艰,望公善自珍重。彧顿首。”
信不长,但字字千钧。
刘备看完,沉默良久。
陛下这是……既要他用兵,又要调他的兵。既给他权力,又限制他势力。
果然,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但无论如何,这是机会。
他刘备漂泊半生,先后依附公孙瓒、陶谦、曹操,始终寄人篱下,无立足之地。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郡国,自己的兵马。
虽然只是平原一郡,虽然兵权有限,但终究是个开始。
“大哥!”
粗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飞大踏步走进来,见案上圣旨,眼睛一亮:“听说朝廷来旨了?升官了?”
后面关羽也跟了进来,虽未说话,但丹凤眼中也有期待。
刘备将圣旨递给他们看。
张飞识字不多,但“平原相”“讨逆校尉”几个字还是认得的,顿时喜形于色:“太好了!大哥终于当郡守了!咱们不用再受那曹阿瞒的气了!”
关羽看完圣旨,又看了荀彧的信,沉吟道:“大哥,陛下此意,恐非单纯擢升。”
刘备点头:“云长看出来了。陛下是要我们在平原练兵,既防臧霸、公孙瓒,又……制衡曹操。”
“制衡曹操?”张飞瞪眼,“那厮现在势大,咱们平原这点兵,够干啥?”
“兵不在多,在精。”关羽道,“平原虽小,但地处要冲。若练得三五千精兵,扼守黄河,足以牵制各方。”
刘备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二弟、三弟,这是我们兄弟的机会。半生飘零,终得立足之地。这一次,我们要好好经营。”
他转身,目光灼灼:“云长,你负责练兵。平原郡原有郡兵两千,多是老弱。
你从严整训,汰弱留强。我再从流民中招募青壮,凑足三千之数。”
关羽抱拳:“弟领命。”
“翼德,”刘备看向张飞,“你负责城防、粮草。平原城墙破损,需加紧修缮。粮草是根本,要想办法多储粮。”
张飞拍胸脯:“大哥放心!修城、屯粮,包在我身上!”
“还有,”刘备顿了顿,“陛下有意,将来或调平原兵充实洛阳禁军。此事……你们怎么看?”
关羽皱眉:“这是要分我们的兵。”
张飞怒道:“凭什么?咱们练的兵,凭什么给他?”
“翼德!”刘备轻斥,“慎言。陛下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兵,臣岂能不给?”
他叹了口气:“不过,此事尚早。当务之急,是先把兵练好。兵练好了,才有说话的底气。”
三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关羽、张飞方才离去。
刘备独自坐回案前,重新拿起荀彧的信。
“抽调一部,充实洛阳禁军……”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朝廷不会让他刘备在平原坐大。
兵可以练,但练好了,得交一部分给朝廷。
这是制衡,也是防备。
毕竟,他刘备姓刘,是汉室宗亲。若有兵有地,难保不起异心。
刘辩那个小皇帝,年纪不大,心思却深。
刘备苦笑。也罢,能有一郡之地,已是万幸。先站稳脚跟,再图将来。
他铺开纸笔,开始写谢恩表。
既要表忠心,又要显谦卑;既要展抱负,又要藏锋芒。
这分寸,得拿捏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