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玛脸上的兴奋僵住了。
炉火的噼啪声，在骤然降临的死寂里变得格外刺耳。
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鲜活与期待，就在小魔女平静的问话中，寸寸凝固，然后碎裂成齑粉。
她眼里的神采熄灭了。
仿佛被狂风吹过的烛火，挣扎几下，便只剩一缕无声无息的青烟。
“可是……那很无聊啊。”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缩回前倾的身体，局促不安地坐了回去。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布裤子上一个磨损的线头。
“我只是个普通的渔夫，每天出海，打鱼，补网……这种荒岛，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窘迫得不敢抬头。
小魔女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碧色的眼眸里没有催促，却有一种让人无处可逃的专注。
这份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分量。
伊斯玛的视线慌乱地躲闪，最终还是落回了那团燃烧的火焰上。
“没有这种事。”
小魔女的声音响起，她端着温热的陶碗，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下颌，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清亮。
“请务必告诉我。”
那语气自有千钧之力，不容人闪躲。
伊斯蒙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像是放弃了一切抵抗。
她吐出一口气，声音里是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这里……是一座被遗忘的岛。”
“它偏离了所有航线，岛上没有稳定的大水源，也没有足够的森林，所以除了像你们这样被浪冲上来的倒霉蛋，根本不会有船停靠。”
“村子也很小，一个破渔村而已。”
提到村民，她的声音里淬上了一层冰冷的厌恶，那种排斥感发自骨髓，毫不掩饰。
“他们讨厌外人，而且……”
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足够精准的词。
“都是些让人作呕的家伙，阴险，卑鄙，脑子里除了鱼和礁石什么都没有。”
“你一个人住？”
伊斯多洛忍不住问，好奇心压过了刚才的狼狈。
这个问题像一颗火星，点燃了伊斯玛眼中熄灭的余烬。
“没错！”
她猛地抬头，下巴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
“就算那群死鱼眼的家伙跪下来求我，我也不可能跟他们住在一起！”
她重重哼了一声，但那股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像被戳破的气球。
“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的声音又低落下去。
“我……被全村排挤。”
“排挤？”
小魔女的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
伊斯多洛追问，他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鲜活热情的女孩，会遭遇这种事。
伊斯玛忽然挺直了背，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又庄重的神情。
她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对他们招了招手。
伊斯多洛和巴克立刻把脑袋凑了过去。
女孩的气息带着海盐的微咸，她的声音压到最低，一字一顿：
“因为那群家伙都是胆小鬼！”
“因为……”
她在两人屏息的注视中，用气声郑重宣告。
“我是人鱼！”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严肃的表情轰然崩塌。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她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倒在干草堆上，指着目瞪口呆的伊斯多洛和巴克。
“你们真信了？好不好笑？”
“搞什么啊！”
伊斯多洛的肩膀整个垮了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失望的呻吟，“我还以为是真的……”
“我想当妖精和魔女的伙伴嘛！所以想让你们觉得我更特别一点！原谅我！”
伊斯玛双手合十，拜托的手势配上笑成月牙的眼睛，让炉火边的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然而，笑声渐歇，温暖也随之流逝。
伊斯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
她重新望向那团火焰，橘红的光在她瞳孔深处留下两点跳动的火苗。
屋子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屋外的海风发出沉闷的呼啸，像是来自远方的叹息。
“可是……”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微到几乎要被火焰吞没。
“我真的因为人鱼，被全村排挤。”
“什么意思？”
小魔女放下陶碗，身体微微前倾，全部心神都落在了这个女孩身上。
伊斯玛抱着膝盖，下巴搁在上面，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的目光黏在那团火焰上，像在凝视遥远的过去。
“我那过世的老爸……”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落寞。
“听说，跟人鱼相爱了。”
“可惜，他只是个人类。”她忽然自嘲地笑了，声音里满是苦涩。
“不过我倒是和人鱼一样擅长游泳。可惜就算在海里泡一整天，我的脚也不会变成尾鳍。”
说着，她撩起裙摆，露出结实匀称的小腿和一双赤裸的、沾着沙土的脚。
那是一双再正常不过的人类的脚。
她很快放下裙子，用那种飘忽的语调继续说：
“我记事起，就没有妈妈。”
“爸爸也从不提她的事。”
“岛上的大人不让小孩靠近我，我能听见他们在我背后的窃窃私语，那些脏话，还有他们的眼神，我都知道。”
“四年前，大浪打翻了爸爸的船。他临死前告诉我，总有一天，你妈妈会来接你。”
那句话很轻，却重重砸在小屋的寂静里。
“听说我家门上的装饰，是我妈妈编的人鱼护身符。”
“附近的龟壳和贝壳也是，为了驱散邪气。”
伊斯玛回忆着。
“可我从没见过人鱼，老实说，我也不全信。光是活下去就耗尽了所有力气，没空去想那些。”
“但是！”
她的语气猛然昂扬起来，眼中重新燃起光亮，兴奋地指着巴克。
“你们带着妖精出现了！这就说明，人鱼也可能是真的！”
她的话音落下。
小魔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人鱼是水中的精灵。”
她陈述着一个事实。
“在我所知的记载里，它们对人类友善，庇护渔人，带来丰收与好运。”
她的视线变得锐利，仿佛要剖开伊斯玛所有的伪装。
“为什么在这里，会成为被嫌弃的理由？”
伊斯玛的身体僵了一下。
那股刚刚升起的倔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植血脉的疲惫。
“因为海神。”
她低声说出这个词，仿佛是什么禁忌。
“这座岛，自古流传着海神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片海域，出现了一个恐怖的海神。”
她的声音变得空洞，像在复述一个刻在骨头上的故事。
“它袭击船只，把人拖进海里吃掉，连海鱼都快被啃光了。那片海，差一点就成了死海。”
“人鱼一族站了出来，向海神挑战。”
“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战斗，牺牲了无数同伴，人鱼们终于把海神封印在了这座岛上。”
说到这里，伊斯玛的声音里，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但是，海神的力量太强了。每当月亮变圆，封印就会松动。它的触手会从岛上的洞窟里伸出来，袭击所有经过的船。”
伊斯玛的拳头，在膝盖上猛地攥紧。
她的声音里掺入了滚烫的怒火与不屑。
“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惹怒那个被封印的东西，所以反过来憎恨拯救了他们的人鱼！”
“他们就是这种东西！一群懦弱、卑鄙、只敢冲着救命恩人龇牙的杂碎！”
她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胸口剧烈地起伏。
海神。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了伊斯多洛的脑子里。
他猛地扭头，看向小魔女。
小魔女面无表情，但伊斯多洛从她那双过于沉静的碧色眼眸中，读懂了同样的想法。
那个从海底深渊爬出，被格斯一剑斩断的庞然巨物。
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冰冷而滞重。
伊斯玛的怒火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丝恐惧。
“最近……岛上不对劲了。”
她抱着膝盖，声音开始发颤。
“村民们……完全不出海了。港口一个人都没有，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躲在家里。”
“我有一次……碰巧从他们门前经过……”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门会突然开一条缝，他们就从门缝里，一直盯着我看。”
“他们的眼睛……不再是人的眼睛了。”
伊斯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从门缝里看过来的时候，又圆又凸，没有一点光，跟死掉的鱼一模一样。”
“海神的洞窟那边，到了晚上，会传来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海浪声。是那种……黏糊糊的，什么东西在地上爬的声音。”
她浑身一抖，仿佛那声音就在耳边。
“不光是岛上，大海也一样……给我一种很怪的感觉。”
“我听到了声音。”
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的黑暗。
“真的，我听到了。然后，你们就来了。”
“自从那阵奇怪的风吹过之后……”
“整个世界，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