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光依旧苍白,映着陈默眼底淡淡的青影。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嗒嗒声,像某种内部精密仪器在校准。与秦先生那场短暂却重量十足的加密通讯后,实验室仿佛被投入了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压力。
胃里那块冰似乎融化了,但留下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冰冷的、高度敏感的液体,随着每一次心跳在体内细微震荡。境外、国家力量、无形的协议……这些词汇像沉重的铅块,坠在他的思维深处。他需要力量,更需要……掌控力。对项目,对学生,对自身,乃至对这片刚刚被纳入“保护”却也可能被随时“观察”的方寸之地。
他的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代码编辑界面上,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无数数据流奔腾而过。那是过去一段时间,通过“学习光环”反馈积累的海量知识碎片,来自李静、来自其他几个核心学生,涉及材料学、信息论、神经网络、甚至一些模糊的生物电信号领域,庞杂、精深,却尚未完全融会贯通。
以前,他像守着一座宝山,却只能零星取用。但此刻,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将这些碎片熔铸成一体。不是为了发表论文,不是为了申请项目,而是为了……看清棋盘,甚至,落子。
他闭上眼,呼吸放缓。实验室的空调嘶嘶作响,服务器低沉嗡鸣,这些日常的噪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颅内一种细微的、逐渐升高的蜂鸣,像无数知识节点被无形的力量激活、链接、碰撞。
太阳穴开始发胀,血管突突地跳动着。一些原本模糊的概念骤然变得清晰,不同学科间隐形的壁垒在意识深处冰雪消融。材料的结构特性如何影响芯片散热效率,神经网络算法如何优化数据加密的密钥生成,生物电信号的微弱pattern如何揭示一个人的专注度阈值……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碎片,此刻正被一种超越常规的逻辑强行整合,锻造出一种全新的、高度统一的认知模型。
这不是学习,更像是……进化。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蓝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幻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带来一阵短暂的虚脱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掌控感。
他不需要去看那些复杂的代码和图纸,整个实验室的网络拓扑、数据流向、甚至每一台主要设备的实时运行状态,都像一幅全息影像般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脑海。李静之前设置的几处防御节点,在他此刻的感知中,竟显得稚嫩而充满冗余。
一种强烈的、想要亲手“优化”一切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的手指重新搭上键盘,不再是之前那种审慎的敲击,而是变得行云流水,快得带起残影。一行行代码以惊人的速度流淌而出,结构优雅简洁,逻辑严密如晶体,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风格。他正在重构实验室的核心安防系统,并非基于任何现有的教材或方案,而是源于那种刚刚整合完成的、全新的认知模型。
过程中,他下意识地调动了那种新生的、近乎直觉的感知力。像无形的触角,轻轻扫过网络的每一个角落。
忽然,他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就在实验室网络与校园外网连接的主干通道边缘,一个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极其微小的数据交换异常,被这种全新的感知力捕捉到了。那不是攻击,也不是监视,更像是一个……伪装成正常校务数据包的、单向的信号发射器。极其隐蔽,功耗极低,几乎与背景噪音融为一体。
它的存在时间……根据日志反推,已经超过七十二小时。
是谁?什么时候?目的?
胃里那冰冷的液体似乎瞬间凝固了。刚刚获得的清明感被一种更深的寒意覆盖。他以为自己布下了诱饵,抓住了老鼠,却没想到,自己的地盘上,早就被埋下了另一颗完全未知的种子。
境外团队?星海科技?还是……别的?
他没有立刻去清除它。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然后以一种更冷峻的速度继续敲击。他重构着安防系统,却故意在那个异常信号周围留下了一道极其隐秘的“后门”——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察觉的监控陷阱。
他要看看,这颗种子,到底会联系谁。
新的安防系统部署完成,无声无息地替代了旧有的。实验室的网络仿佛变得更加“安静”了,像一头收拢了爪牙、假寐的猛兽。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陈默抬起头,眼中的锐利光芒瞬间敛去,只剩下疲惫和平静。“进。”
门推开,是李静。她脸色好了一些,但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惶,以及一丝……困惑。她手里拿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电路图。
“老师,”她走到控制台前,将图纸铺开,指尖点着其中一处模拟信号转换模块,“这里,我按照您之前的思路改进了三级滤波,但仿真结果总是出现无法解释的相位漂移,误差超过了千分之三。我检查了所有参数和模型,都没问题。好像……好像缺了点什么关键的东西。”
她眉头紧锁,这是她卡了快两天的问题,以往陈默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但此刻,她心里没底,经历了早上的事情,她觉得老师可能无暇顾及这种“小问题”。
陈默的目光落在图纸上。若是十分钟前,他可能需要仔细分析才能给出建议。但现在,那些复杂的电路符号和信号流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李静的设计缺陷,以及那个“缺失的关键”,在他融合了材料电磁属性和非线性系统理论的新认知模型下,变得一目了然。
他甚至能看到,如果采用一种特殊的陶瓷基底材料,利用其独特的介电常数温度特性,就能完美补偿那微小的相位漂移。
他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拿起一支笔,在图纸旁边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复杂的材料学方程式,又勾勒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新型电路结构草图。
“试试这个方向。重点不是滤波,是补偿。材料库第三区,编号c-778的那种复合陶瓷,它的特性曲线或许有用。”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李静怔怔地看着那行方程式和草图,眼睛猛地睁大。困扰她两天的迷雾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思路瞬间畅通!那种解法精妙绝伦,完全跳出了传统的框架,她甚至一时无法完全理解其全部内涵,但直觉告诉她,这绝对可行!
巨大的豁然开朗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让她一时忘了早上恐惧,脱口而出:“老师!这……您怎么想到的?这太……”
陈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笔放下,目光重新转向屏幕,语气平淡:“尽快验证。我们时间不多。”
李静猛地收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用力点头,紧紧攥着那张变得无比珍贵的草图,心脏砰砰直跳,不仅仅是出于解决问题的兴奋,更源于一种隐约的感觉——眼前的老师,似乎和几个小时前……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她抱着图纸,几乎是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实验室。
门轻轻合上。
陈默独自坐在控制台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看不出表情的脸。
他帮助了学生,解决了难题,但内心却没有丝毫轻松。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
脑中对整个实验室的感知依然清晰,那个隐藏在数据洪流边缘的异常信号,像一颗沉默的眼,依旧在定时发送着微弱的信息。
而他已经布好了网,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案。
能力的边界刚刚拓展,但世界的复杂和危险,似乎也以更清晰的面貌,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