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只剩下仪器风扇不知疲倦的嗡鸣和此起彼伏的、压抑着的呼吸声。陈默指尖划过冰凉的控制台金属表面，留下细微的汗渍，又迅速蒸发。
“采样频率提到最高，滤波器参数按我刚刚给的调整。”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开了凝滞的氛围，“赵鹏，盯死第三、第七信道，毛刺出现的前置波形有任何异常，立刻标记。”
赵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重重地点头，眼球几乎要嵌进面前那块高速示波器的屏幕里，虹膜上倒映着飞速滚动的数据流。
李慕雪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敲击声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新的监测模型被加载，庞大的数据流被重新解析，屏幕上，原本混乱的波形开始被一种更尖锐、更细致的网格状图谱所取代。
时间像是被拉长的糖丝，每一秒都粘稠而缓慢。失败三十七次的阴影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肩头。能听到有人无意识地用指甲刮擦着实验台边缘的漆面，发出细微的“刺啦”声。
陈默站在原地，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过每一个屏幕，每一个学生的表情。他的大脑在超负荷运转，系统反馈的海量信息与眼前实时产生的数据相互碰撞、验证。那些隐藏在完美模型之下的、源于材料本身和制程瑕疵的“幽灵”，正在被一层层剥去伪装。
突然！
“有了！”赵鹏的声音猛地拔高，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手指狠狠戳向屏幕一角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凸起，“这里！看这里！提前了零点三皮秒！幅度…幅度几乎被噪声淹没，但它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那是一个何其微小的异常，在以往任何一次宏观监测中都注定被忽略的尘埃。但在此刻，在这被陈默强行提升到皮秒级别的监听精度下，它无所遁形。
“关联温度传感器数据！”陈默命令道，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李慕雪飞快地调出数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对应上了！就是这个点的异常电流，引发了局部晶格震荡，温度传感器在一点七微秒后记录到异常温升起始！”
破案了。
困扰他们三十七次的“幽灵”，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一个源于晶圆基底材料深层缺陷的、在超高频率下才会被激发出来的量子隧穿效应引起的瞬时电流毛刺。
实验室里死寂了一瞬，随即，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喘息声几乎同时响起。几个学生腿一软，差点瘫坐下去，用手撑住了实验台才稳住身体。赵鹏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疼得龇牙咧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
陈默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松弛了一丝。但他没有沉浸在喜悦中，立刻下达了后续指令：“慕雪，基于这个特征点，在全数据流里进行模式匹配，把所有类似特征的毛刺都给我抓出来！赵鹏，重新设计补偿电路，针对性抑制这个频段和特征的异常…”
新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一种找到了明确目标的亢奋取代了之前的迷茫和压抑。解决问题的路径变得清晰，虽然依旧复杂艰巨，但不再是无望的黑暗摸索。
陈默看着重新高效运转起来的团队，眼角的余光却再次瞥向了门口的方向。那个灰色的身影没有再出现。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主控电脑前，调出了实验室门禁系统的后台日志。
一条查询记录跳了出来。时间就在十分钟前。查询权限来自……设备管理处。查询内容：本实验室近期大型仪器耗电量及峰值功率记录。
设备管理处？陈默的指尖在鼠标滚轮上轻轻摩挲。例行公事？还是有人借用了这个权限？耗电量…峰值功率…这像是在评估实验室的整体运行负荷，或者说，是在评估某种“产出”的能耗成本？
一种被窥探、被算计的不适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胃部。他沉默地关闭了日志窗口，清除掉自己的访问记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需要一点额外的“眼睛”。
陈默走到正在疯狂编码的李慕雪身边，俯身，指着屏幕上一段复杂的滤波算法代码，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慕雪，这里，加一段小的冗余代码模块，功能是记录所有对外数据接口的访问请求源Ip和访问时间戳，本地加密存储，不与任何网络连接。”
李慕雪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默。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清晰地映照出陈默平静无波的脸，但那平静之下，某种冰冷的、警惕的东西让她后颈的寒毛竖了起来。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更快，更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一行行新的代码被无声地嵌入到庞大的算法结构之中。
又一个无形的陷阱，悄然布下。
就在这时，陈默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没有铃声，只有震动，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是一个本地固定号码，有些眼熟。
陈默拿起手机，走到实验室相对安静的角落，接通，但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热情却难掩一丝急切的声音：“陈老师？您好您好！没打扰您吧？我是龙腾科技的小王，王斌啊！上次在省创新大赛颁奖典礼上，我们见过，我还给您递过名片…”
陈默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技术代表的脸，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对技术的极度渴望。龙腾科技。国内行业的巨头之一。从第一卷末就开始关注他，抛出过橄榄枝，被他拒绝后似乎沉寂了一段时间。
“王代表，有事？”陈默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哎哟，陈老师，您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叫小王就行！”王斌的语气愈发热情，“是这样，我们公司高层对您和您的团队正在进行的‘灵犀’项目非常感兴趣，也知道您这边肯定遇到了不少挑战。我们龙腾在芯片设计和流片方面还是有那么一点资源的，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您来公司参观交流一下？或许能帮上点小忙呢？当然，条件绝对好商量…”
邀请参观交流？在这个项目攻关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时刻？
陈默的目光扫过实验室里忙碌的学生们，扫过那块失败了的原型芯片，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实验室门上。
“感谢好意。”陈默的语气平淡无波，“目前项目紧张，抽不开身。”
电话那头的王斌似乎噎了一下，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笑声依旧：“理解理解！天才总是忙碌的！那这样，陈老师，您先忙，等您有空了随时联系我！我们龙腾的大门永远向您敞开！对了，听说最近有些商业间谍活动挺猖獗的，您那边实验室安保级别够吗？需不需要我们这边派几个专业的安保顾问…”
“不必了。”陈默打断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学校有安保措施。”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您忙，不打扰了！”王斌干笑两声，迅速挂断了电话。
陈默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实验室里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
龙腾科技的邀请…恰到好处的关心…以及，对实验室安保情况的试探？
王斌最后那句话，像是无意间的提醒，又像是一种…隐晦的警告？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
胃部那根刚刚松弛了片刻的弦，重新绷紧，甚至比之前更紧。
技术上的幽灵刚刚找到踪迹，现实中的暗流，却似乎开始加速涌动，试图将他和他的团队，吞噬进更深的漩涡。
芯片的难题或许终将被攻克，但人心与算计构成的迷局，才刚刚展开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