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爆炸和浓烟，像一道无声的惊雷，撕裂了青溪城本就紧绷的神经。尽管顾晓婷反应迅速，严密封锁消息，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古怪甜腥气味，以及地窖入口骤然增多的、面色凝重的守卫，还是像投入油锅的水滴，激起了无数猜测的油花。
杜恭几乎立刻就嗅到了异常。他派出的眼线回报，那个结巴小子苏羽被人从地窖抬出来时，昏迷不醒，脸上带伤，似乎还有中毒迹象。而地窖被彻底封锁，严禁任何人靠近。“清风”的人像钉子一样钉在周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机会！杜恭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那个鼓捣“神器”的小子出事了！是实验失败？还是“神器”失控反噬？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方腊最大的依仗，那个神秘莫测的力量源泉，很可能出了问题！至少，短期内无法再构成威胁。
他立刻在自己的驻地里召集了几个最心腹的头目。油灯下，几个人的脸色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狰狞。“都听说了吧？”杜恭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方腊的命根子，怕是折了！”
一个脸上带疤的头目舔了舔嘴唇，兴奋道：“大哥，那还等什么？趁他病，要他命！咱们……”
“闭嘴！”杜恭低喝一声，瞪了他一眼，“硬拼？你有几分把握对付那个姓顾的女人和柳青妍？就算赢了，损失有多大？别忘了，童贯还在外面等着捡便宜！”
另一个稍微沉稳些的头目试探着问：“那大哥的意思是……”
杜恭眯起眼睛：“童贯不是想要方腊的人头和城池吗？现在，机会来了。但光靠我们还不够。得让城里乱起来，让方腊自顾不暇！”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划拉着，“城里早就饿疯了，只不过被方腊那套‘神器’的鬼话唬着。现在‘神器’出了事，咱们就把这消息‘不小心’透出去！就说……方腊炼器失败，遭了天谴，不仅损了神器，还要用全城人的精血去弥补！”
疤脸头目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能行吗？太邪乎了吧？”
杜恭冷笑：“饿急了的人，什么邪乎话都信！再找几个机灵的，去那些饿得最狠、怨气最大的地方，尤其是柳青妍手下那些快撑不住的兵油子里，扇扇风，点点火！就说方腊把粮食都拿去喂他那见不得光的‘神器’了，根本不管弟兄们的死活！等城里乱起来，方腊焦头烂额的时候……”他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咱们再见机行事！是直接拿了方腊的人头去投童贯，还是……趁乱把‘神器’的残骸或者秘密弄到手，另做打算，就看局势了！”
几个头目听得热血沸腾，又有些心惊胆战。这计划极其冒险，但收益也足够诱人。他们早就受够了这缺衣少食、前途未卜的日子。
“都给我把嘴巴闭紧！做事也机灵点，别让‘清风’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家伙抓住把柄！”杜恭最后叮嘱道，挥挥手让他们散去。
谣言，如同这场秋雨带来的潮湿霉菌，在饥饿和绝望的温床里迅速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圣公的‘神器’炸了！死了好多人！”
“何止啊！我二舅姥爷邻居家的表侄在那边当差，说那地窖里冒出绿烟，沾上就烂肉！”
“完了完了！神器没了，官军马上就要打进来了！”
“呸！什么神器！我看就是妖法！现在遭报应了！听说还要抓童男童女去祭炉呢！”
“粮食？粮食早就被他们拿去炼那劳什子东西了！不然我们能饿成这样？”
流言越传越邪乎，越传越具体，迅速从市井蔓延到了军营。柳青妍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常。士兵们看她的眼神变了，少了往日的信任和依赖，多了怀疑、恐惧，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敌意。几个平时就爱抱怨的兵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她过来，立刻散开，眼神躲闪。
柳青妍心知不妙，立刻加强了巡查和弹压，揪出两个散布谣言最起劲的士兵，当众鞭笞，以儆效尤。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惨叫声暂时压制了表面的骚动，但柳青妍能感觉到，那股压抑的、躁动不安的情绪，如同地火，在军营下方奔流，只等待一个喷发的裂口。
她找到林默涵，眉宇间满是焦虑和疲惫：“圣公，流言四起，军心不稳！苏先生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她需要确切的消息来稳住阵脚。
林默涵的脸色同样难看。苏羽经过顾小兰的紧急救治，已经苏醒，但中了些烟毒，身体虚弱，精神也受到很大打击，整日怔怔的，问起爆炸原因，也只是摇头，喃喃说着“湿度……能量……控制不住……”之类的呓语。短期内是指望不上了。地窖里一片狼藉，关键的数据和样本可能都毁了。
“实验出了意外，苏羽受伤，需要休养。”林默涵没有隐瞒柳青妍，但语气尽可能保持镇定，“神器研制遇到挫折，但并非无望。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局面，绝不能让谣言瓦解我们的队伍！”
柳青妍心中一沉，果然出事了。她看着林默涵眼中的血丝和深陷的脸颊，知道他的压力绝不比自己小。“末将明白。我会尽力弹压。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光靠弹压恐怕不够。粮食……粮食如果能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堵住很多人的嘴。”
林默涵何尝不知？可是粮仓早就空了。顾晓婷的“清风”和柳青妍的搜寻队几乎把青溪城及周边翻了个底朝天，再也挤不出多余的粮食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这时，顾晓婷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脸色冰冷如霜。“查到了，谣言最初是从城南几个与杜恭手下有过接触的破落户那里传出来的，然后迅速扩散到军营。杜恭那边，今天他的几个亲信异常活跃，去了好几个地方。”
林默涵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是他！” 杜恭终于按捺不住了，选择了最阴险的一招——攻心。在无法正面抗衡的时候，从内部瓦解他们。
“要不要动手？”顾晓婷的手轻轻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语气里的杀意毫不掩饰。擒贼先擒王，控制或除掉杜恭，或许能暂时遏制乱局。
林默涵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除掉杜恭，能立刻斩断谣言的一个源头，也能震慑其他心怀不轨者。但杜恭手下那几百号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旦火并起来，内耗巨大，城外童贯虎视眈眈，很可能趁机攻城。而且，杜恭一死，他手下人群龙无首，也可能彻底失控，造成更大的混乱。但若不除，任由他继续煽风点火，军心民心一旦彻底崩溃，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先不要轻举妄动。”林默涵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加强监控，掌握他确切的罪证和行动计划。同时，晓婷，你想办法，能不能再弄到一点粮食，哪怕是野菜、树皮，集中起来，以‘圣公体恤军民，搜寻到最后存粮’的名义，集中发放一次！量不用多，但要让所有人都看到，看到我们还在努力，没有放弃他们！”
这是饮鸩止渴，是最后的心理战。用微不足道的食物，去兑换可能同样微薄的、最后的信任和时间。
顾晓婷抿了抿唇，她知道这个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尽力。”
雨，在半夜时分渐渐停了。但青溪城内的风雨，却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情况进一步恶化。尽管柳青妍弹压得力，顾晓婷也奇迹般地（几乎是搜刮了最后几个隐蔽的私人地窖和老鼠洞）凑出了一小批混杂着霉米、野菜根和不明植物块茎的“食物”，进行了一次集中发放，暂时安抚了一下情绪。但杜恭散布的谣言已经深深种下，恐惧和猜疑如同野草，在雨后的阳光下疯长。
午后，一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冲突爆发了。
冲突的起因很简单，一队柳青妍手下的士兵在巡逻时，与几个杜恭手下的人在争抢一只偶然跑进城、瘦骨嶙峋的野狗时发生了口角。饥饿让人失去了理智，口角迅速升级为推搡，然后是拳脚相加。杜恭的人有意挑衅，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柳青妍的走狗”、“饿死鬼投胎”，甚至隐隐指向“圣公藏粮”。柳青妍的士兵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和委屈，瞬间被点燃了。
等柳青妍闻讯赶到时，冲突已经演变成了数十人的械斗，棍棒、砖石齐飞，双方都打红了眼，怒吼和惨叫声响成一片。更让她心惊的是，周围竟然聚集了不少围观的士兵和民众，他们眼神冷漠，甚至隐隐有些快意，没有人上前劝阻，仿佛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斗兽。
“都给我住手！”柳青妍厉声喝道，拔出长剑冲入战团。
她的威望和武力起到了一些作用，混战渐渐平息，但双方依然怒目而视，地上躺着好几个头破血流的伤者。
“为什么打架？”柳青妍强压怒火，质问道。
一个她手下的什长，脸上带着血痕，激动地指着杜恭的人喊道：“将军！他们骂我们！骂您！还说……还说圣公把粮食都藏起来了！弟兄们饿着肚子守城，他们却在后面胡说八道！”
杜恭那边一个头目阴阳怪气地接口：“怎么？说实话也不行？大伙儿都快饿死了，粮食去哪儿了？地窖里炼宝贝炸了，粮食是不是也炸没了？”这话立刻引起了围观人群中一阵压抑的骚动和议论。
柳青妍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这是对方精心设计的圈套，就是要激化矛盾，制造分裂。她正要下令将挑事的头目抓起来，杜恭却带着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哟，这是怎么了？”杜恭一副刚得知消息的模样，看了看地上的伤者，又看了看柳青妍，皮笑肉不笑地说，“柳将军，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您和弟兄们，杜某在这里赔个不是。”他嘴上说着赔罪，眼神却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丝戏谑和挑衅。“不过嘛，这粮食的事儿，兄弟们心里着急，嘴上没个把门的，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啊。柳将军，您说是不是？”
柳青妍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知道，杜恭这是把她，把圣公，架在火上烤。她若强硬处置，就是坐实了“不顾弟兄死活”的污名；她若软弱退让，军纪荡然无存，杜恭的气焰会更嚣张。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仿佛都要凝固的时刻，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杜头领说得对，饿肚子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人群分开，林默涵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澈而镇定，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他身上。杜恭也收敛了脸上的戏谑，眯起眼睛，打量着林默涵。
林默涵走到冲突中央，先看了看地上的伤者，对紧随其后赶来的顾小兰示意：“先救人。”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围观的人，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大家都很饿，很害怕，对前途感到迷茫。我也知道，城里有流言，说我把粮食藏起来了，说神器失败了，说我们不管大家的死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接触到那一道道或怀疑、或恐惧、或期待、或麻木的眼神。“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粮食，没有了。青溪城的最后一粒存粮，昨天已经分发出去了。神器研制，确实遇到了难关。”
这话如同冷水泼进油锅，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绝望的情绪瞬间蔓延开来，甚至有人发出了压抑的哭泣声。杜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然而，林默涵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嘈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完了！粮食没有了，我们可以去抢！抢官军的！神器遇到了难关，但我们的人还在！苏羽倒下了，还有我，还有顾夫人，还有柳将军，还有在座的每一个不愿意饿死、不愿意做亡国奴的兄弟姐妹！”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童贯以为困住我们，饿死我们，就能不战而胜。他错了！青溪人，宁可站着饿死，也绝不跪着求生！没有粮食，我们就吃野菜，啃树皮！没有神器，我们就用刀剑，用血肉，筑起新的城墙！”
他猛地指向城外官军大营的方向，声音如同惊雷：“他们以为我们垮了，乱了！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绝境中的勇气！从今天起，我林默涵与大家同食同寝，有一口吃的，先给守城的弟兄，先给老人孩子！若最终城破，我林默涵，第一个死在城头！”
这番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甚至有些粗粝的誓言，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阴云。尤其是最后那“同食同寝”、“第一个死在城头”的承诺，让许多士兵和民众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是啊，圣公自己也饿着，神器没了，他也没跑，还要带着大家拼命！
柳青妍第一个单膝跪地，长剑拄地，朗声道：“末将愿誓死追随圣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她麾下的士兵们也纷纷反应过来，跟着跪下，吼声震天：“誓死追随圣公！城在人在！”
那些围观的民众，也被这气氛感染，许多人也跟着喊了起来。杜恭和他手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士气反扑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他们精心策划的挑拨离间，似乎被林默涵一番破釜沉舟的宣言，暂时压制了下去。
林默涵扶起柳青妍，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各司其职。伤者好好医治。杜头领，”他看向杜恭，目光平静却深邃，“约束好你的部下，大敌当前，内讧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们的刀口，应该一致对外。”
杜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拳道：“圣公说得是，杜某一定严加管束。”他知道，今天这局，他暂时是输了。林默涵用最直接的坦诚和同生共死的姿态，化解了他的攻心计。但他并不气馁，反而对林默涵更加忌惮。这个人，不好对付。不过，危机只是暂时压下，饥饿依旧存在，矛盾并未根除。他还有机会。
人群散去，危机暂解。但林默涵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杜恭不会罢休，饥饿的威胁依旧存在，童贯的大军还在集结。而他们，必须在这极限的压力下，找到真正的出路。苏羽的意外，让“回去”的希望更加渺茫，但他们已无退路。
青溪城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而下一场风暴，或许很快就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