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晨露时，沈醉正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田埂出神。
新抽穗的稻禾在风中翻涌成碧浪，田埂上蹲着戴草帽的农人，手里的水瓢刚要往幼苗上浇，目光却先被这支缓缓驶来的队伍勾了去。领头的青年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腰间悬着柄看不出材质的旧剑，坐骑是匹再普通不过的枣红马，若非身后跟着几位身着官袍、面带恭敬的随从，任谁也只会当他是个寻常行旅。
“沈先生，前面就是清河镇了。”身侧传来少女温软的声音，苏卿绾正撩着车帘一角，目光里带着几分近乡情怯的雀跃，“过了镇子，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柳溪村。”
沈醉勒住缰绳，转头时恰好对上少女眼里的光。这双曾在朝堂之上、尸山血海间都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眸子，此刻竟像盛着两汪春水，漾着细碎的光。他忍不住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刻痕：“倒是比我预想的快了两日。”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起初是零星的锣鼓声，紧接着便有孩童的嬉闹声、妇人的呼唤声顺着风飘过来，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铜铃。枣红马似乎被这阵仗惊到，打了个响鼻，沈醉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正待上前查看，却见清河镇的牌坊下忽然涌出一大片人影。
为首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件浆洗得笔挺的藏青长衫，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步子却迈得极快。他身后跟着数十个村民，有扛着锄头的汉子，有抱着襁褓的妇人，还有些半大的孩子，手里攥着刚从田埂上掐来的野花，挤在人群里探头探脑。
“是沈小子！真的是沈小子回来了！”老者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忽然拔高了声音，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笃”的闷响，“快，快敲锣！放鞭炮！”
锣鼓声瞬间密集起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引燃了挂在牌坊上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里，红色的纸屑像雪片似的漫天飞舞。沈醉勒住马缰愣在原地，看着蜂拥而来的人群，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曾在百万军中杀得七进七出，也曾在金銮殿上与百官唇枪舌剑，却唯独应付不来这样滚烫的热情。
“沈先生，他们……”苏卿绾也被这阵仗惊到了，下意识地往沈醉身边靠了靠，手指紧张地绞着车帘。
“是清河镇的李老族长。”沈醉认出了领头的老者，当年他离开家乡从军时，便是这位老人塞给了他一兜煮熟的鸡蛋，“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在此等候。”
说话间，李老族长已经走到马前，抬起头望着沈醉，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水光：“沈小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当年你爹娘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打小就野，可心是热的，将来定会有大出息……他们没说错啊！”
他说着，忽然直挺挺地就要往下跪，沈醉急忙翻身下马，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李伯，您这是做什么？折煞晚辈了。”
“该的，该的！”李老族长拍着他的手背，声音哽咽，“你在北边打了胜仗，把那些蛮夷赶回老家，保了咱们这一方水土太平，咱们这些百姓，都得谢谢你啊！”
周围的人群跟着附和起来，“沈英雄”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像浪潮似的一波波涌来。沈醉看着一张张晒得黝黑的脸庞，看着他们眼里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重，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想起边关那些冻裂的土地，想起战友们临死前圆睁的双眼，想起城楼上染血的战旗——原来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夜，那些被鲜血浸透的时光，最终都化作了此刻百姓脸上的笑容。
“都是分内之事。”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出这五个字。
“分内之事？”人群里忽然挤出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是镇上唯一的杂货铺老板王二，他手里捧着个红布包裹的匣子，往前凑了凑，“沈英雄这话就见外了！您是不知道，去年冬天那些蛮夷的游骑都摸到咱们镇子外三里地了，吓得我连夜把家里的银子都埋进了菜窖……要不是您在北边挡住了他们，咱们这清河镇，怕是早就成了人家的牧场了！”
他说着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串用红绳穿着的铜钱，钱眼里还塞着几瓣晒干的艾草。“这是镇上家家户户凑的，说是挂在身上能辟邪。您可千万别嫌弃，这都是大家伙儿的心意。”
沈醉看着那串铜钱，忽然想起小时候娘给他编的络子。那时候家里穷，娘就用晒干的麦秸秆编个小袋子，里面装几粒红豆，说是能保佑他长命百岁。他接过匣子，指尖触到铜钱冰凉的边缘，轻声道：“多谢王掌柜，也替我谢谢镇上的乡亲们。”
“该谢的是我们才对！”王二搓着手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对了，沈英雄，这位姑娘是？”他的目光落在苏卿绾身上，带着几分好奇。
不等沈醉开口，苏卿绾已经从车上下来，对着王二福了一礼：“小女子苏卿绾，是沈先生的朋友。”她说话时声音清婉，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看得王二连连点头：“好，好，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姑娘。沈英雄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好福气。”
沈醉轻咳一声，正想岔开话题，却见李老族长忽然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快，都让让，给沈英雄和苏姑娘让条路出来！家里都备好了茶水点心，咱们边吃边聊！”
人群立刻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往镇中心的路。沈醉本想婉拒，却被李老族长不由分说地拉住了胳膊：“沈小子，你要是今天不赏脸，就是看不起咱们清河镇上的父老乡亲！”
他看着老人眼里的执拗，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期待的脸，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苏卿绾抿嘴一笑，跟着他并肩往镇里走，枣红马被随从牵在身后，蹄子踏过青石板路，发出“得得”的轻响，与周围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头走到尾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此刻街两旁的屋檐下早已站满了人，有商家搬来了自家的长凳，让老人们坐在门口看；有妇人端着刚蒸好的米糕，往沈醉手里塞；还有些孩子追在他们身后，嘴里喊着“英雄”，手里的野花扔了一路，把青石板路铺成了一条花径。
“沈英雄，您还记得我不？我是当年给您修过剑的老刘头啊！”街角铁匠铺的老板探出头来，脸上沾着黑灰，笑容却格外真切，“您那柄剑，当年我就说不是凡品，果然跟着您立了大功！”
沈醉朝着他拱了拱手：“刘师傅的手艺，晚辈自然记得。”
“沈小子，你爹娘的坟我常让人去照看，去年还新培了土，你放心！”
“沈英雄，我家三郎也想跟您学本事，将来也去从军保家卫国，您看……”
“苏姑娘，我家婆娘最近总说心口疼，您看着像是啥毛病？”
问候声、问询声不绝于耳，沈醉和苏卿绾一路走，一路回应，不知不觉间，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沈醉忽然觉得，这比在战场上应对千军万马还要累些，却又累得心甘情愿。
走到镇中心的老槐树下时，李老族长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众人扬声道：“大家伙儿静一静！听我说几句！”
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老者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沈醉身上，声音洪亮如钟：“咱们沈小子，出去这些年，没忘了本！他在北边浴血奋战，护着咱们大靖的江山，也护着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今天他荣归故里，咱们不能让英雄寒了心！我提议，把咱们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沈英雄瞧瞧！”
话音刚落，几个汉子从旁边的祠堂里抬出一块崭新的匾额，红底黑字，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护国英魂”。匾额的边角还缠着红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沈醉看着那块匾额，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认得那字迹，是镇上唯一的秀才写的，笔力虽不及朝堂上的大家，却透着一股质朴的力道。他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无数个像清河镇这样的村镇，是无数双期盼和平的眼睛。
“李伯，这匾额，沈醉愧不敢受。”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保家卫国，是每个大靖子民的本分。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事，真正该受敬重的，是那些长眠在边关的弟兄们，是每一个辛勤劳作、守护家园的百姓。”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人群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跟着大人拍着小手。李老族长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好小子，说得好！说得好啊！”
苏卿绾站在沈醉身侧，看着他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卑不亢的真诚，忽然觉得，这个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才真正显露出了最动人的模样。
日头渐渐升高，锣鼓声慢慢歇了，人群却依旧围在老槐树下不肯散去。有妇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粥，有汉子搬来了自家酿的米酒，孩子们则缠着沈醉，要听他讲边关的故事。沈醉坐在长凳上，一边喝着粥，一边给孩子们讲那些不算惊险却充满暖意的片段——讲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士兵，讲给他们送热汤的边民，讲战马如何通人性，讲星空下的篝火如何温暖。
苏卿绾坐在他身旁，偶尔帮他添一碗粥，偶尔回答乡亲们关于医术的问询。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素色的衣裙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沈醉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族长看了看日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让沈小子和苏姑娘先回柳溪村吧，家里人怕是早就等急了。”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开，又往沈醉的马背上塞了不少东西——一袋新磨的面粉，一坛腌好的咸菜，还有几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沈醉推辞不过，只好一一收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暖融融的。
再次启程时，送别的人群一直跟到镇子口。李老族长拄着拐杖，站在牌坊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好小子，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马蹄声再次响起，沈醉回头望了一眼清河镇，望了望那片仍在挥手的人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苏卿绾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醉勒住缰绳，转头看向她，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人间烟火，原来如此动人。”
苏卿绾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她抬头望向远方，柳溪村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村口那棵老槐树，像一位守望的老者，静静地立在那里。风拂过稻田，送来阵阵稻香，也送来家的气息。
沈醉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去。他知道，前面等待他的，不仅是故乡的土地，更是一段崭新的生活。而这段生活里，有炊烟，有田埂，有身边的这个人，或许，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温暖与安宁。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份安宁，注定不会太长久。命运的丝线，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绷紧。极北之地的寒风，正在越过千山万水，朝着这片宁静的土地，缓缓吹来。但此刻，沈醉的心里只有回家的喜悦，他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村庄，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