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和真奈在沙发上坐下。苏西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如同一个高效的信息处理器，而真奈则更倾向于情感上的共鸣与支持。
克里斯没有绕圈子，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苏西，直接抛出了那个困扰了她一整晚的问题：
“苏西，抛开所有外交辞令和情报报告上的刻板分析，用你最直接、最冷酷的判断告诉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在你看来，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而不是一个‘职位’。”
苏西似乎对这个问题毫不意外。她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调取和整合所有观察数据，然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每一个词都像经过精密测量：
“总统女士，基于今日全天候的近距离观察、微表情分析、以及其决策行为模式的一贯记录，我的初步评估是：他极可能是一个高度理性化、近乎完全去除情感波动、其个人意志与国家机器运行逻辑高度同频、且几乎不受民意或外部噪音影响的、完美的‘国家化身’。”
这个冷酷到极致的定义，让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又降低了几度。连真奈都微微蹙了下眉头。
苏西继续她的“诊断”：
“‘没有情感’并非指他缺乏人性，而是指他的情绪系统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内在机制严格控制，绝不会溢出影响其判断和决策。喜悦、愤怒、焦虑、犹豫……这些普通人乃至大多数政治家都无法摆脱的情绪，在他身上几乎观测不到任何外泄的痕迹。他的表情、语调、肢体语言，都维持在一个极其狭窄的、高度受控的波动区间内。这使其在任何谈判和危机中，都能保持绝对的心理优势和信息隐蔽性。”
“‘绝对冷静’是其核心特质。这种冷静源于对自身力量体系的绝对自信，对历史进程规律的深刻把握，以及一种……近乎非人的耐心。他思考问题的时间尺度可能不是以年、甚至不是以十年为单位，而是以世纪、乃至文明兴衰的周期为单位。这使他能够从容应对任何短期波动和压力，专注于长远战略目标的实现。”
“‘不被民意影响’是关键。他与西方民选领袖的根本区别在于，他的权力合法性来源和施政坐标，并非即时变化的选票或媒体风向，而是一套内在的、基于历史使命、政党意志和国家长远利益的、极其稳固的‘算法’。这使他能够推行那些短期内不受欢迎、但被认为对长期有利的政策，而无需担心支持率暴跌。民意对他而言，是需要引导和塑造的对象，而非需要取悦的对象。”
她最后总结道，目光锐利：“因此，将他视为一个‘个体’来理解可能是徒劳的。他更像是一个高度智能化的、承载着华夏国家意志和文明基因的‘执行终端’。与他打交道，本质上是在与一个经过数千年历史迭代、拥有十四亿人口、并处于强势上升周期的庞大文明体系进行交互。个人喜好、情感共鸣、甚至威胁恫吓，对这个‘系统’的影响微乎其微。唯有符合其内在逻辑和长远利益的实质性提案，才能被其‘算法’所接受和处理。”
克里斯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令人心悸的评估。然后她看向真奈：“真奈，你怎么看？你毕竟有东方的文化背景。”
真奈沉吟了一下：
“我赞同苏西的判断，但或许可以用一个稍有不同的比喻：他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她缓缓说道，“表面平静无波，甚至映照着天空的云彩，但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底下酝酿着什么，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能量。他的沉默，比许多人的言语更有力量；他的微笑，可能比别人的怒吼更令人警惕。东方哲学讲究‘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他深谙此道。与他博弈，像是在与整个深邃的历史和地理空间对弈，轻率的冒进只会被无声地吞噬和化解。苏西说的‘耐心’，正是这口‘深潭’最可怕的特性之一。”
她补充道：“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可能完全内化并升华为了一种对文明复兴的极度执着和责任感。这比简单的喜怒哀乐更为强大和持久。”
克里斯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两位核心幕僚的分析，像两面镜子，从不同角度映照出了那个令人敬畏的身影，也让她内心的困惑和压力找到了清晰的注解。
“所以，”克里斯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冷静，“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用常规政治心理学去揣测的对手。煽动、施压、交易、甚至威慑，对这些特质的效果都可能大打折扣。”
“是的，总统女士。”苏西肯定道，“最有效的策略，或许是极度务实、高度理性、直指核心利益、并且符合其长远战略叙事的提案。情绪化的表演、空洞的价值观宣传、或缺乏可持续性的短期交易，都会被视为噪音而被过滤掉。”
“我明白了。”克里斯点了点头，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重新燃起的、更加冷静的斗志所取代。“年轻的锐气，或许无法匹敌年长的厚重。但星火革命，拥有的不仅仅是锐气。我们拥有对未来的洞察，对变革的勇气，以及……我们自己的逻辑和力量。”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望向窗外钓鱼台静谧的、却暗藏无数眼睛和耳朵的园林夜色。
“看来，接下来的谈判，我们需要调整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