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的阴影，不再是单纯光线的缺席，它拥有了质感、重量和温度。
那是一种冰冷、粘稠、仿佛陈年棺木内部渗出的、带着腐朽甜腥气息的实体。
从四面八方的腐殖质底层、从纠缠交错的树根脉络间、从每一片饱含水汽的蕨类叶片上，无声地弥漫开来。
迅速浸透了这支残破小队每一寸褴褛的作战服，每一个疲惫不堪的毛孔，将他们的身影拉扯、扭曲、稀释。
最终贪婪地吞噬进自身更加浓郁、仿佛能吸收一切声波的黑暗怀抱。
上方那片被丛林冠层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琉璃瓦片般的天空，此刻已成为一个遥远而充满金属腥气的危险舞台。
直-10编队撤退时那沉稳而充满力量、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的旋翼轰鸣声，如同渐渐远去的、来自神只国度的雷神战车。
正在被不断叠加的距离和层层叠叠、贪婪吸音的植被快速过滤、削弱，最终沦为背景噪音里一段模糊的、即将消散的余韵。
然而，另一种更加尖锐、更加狂躁、充满了不甘与纯粹毁灭欲望的引擎嘶吼，却如同附骨之蛆，非但没有随之远去。
反而在相对安静下来的环境衬托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如同钝器反复刮擦着生锈的铁皮！
那是米-171们被彻底激怒、尊严被践踏后，将涡轴发动机功率野蛮地推到极限，如同肺部被刺穿的野兽发出的、混合着痛苦与暴戾的最终咆哮。
巨大的旋翼以前所未有的疯狂转速撕扯着本就沉闷的空气，带起一阵阵下沉的、令人皮肤绷紧、呼吸困难的低压气流。
吹得下方高大乔木的树冠如同被无形巨掌揉捏的海面，掀起一阵阵哗啦啦作响的、绝望的绿色波涛。
“操！这帮狗日的还不走？！真他娘的要跟我们在这泥坑里死磕到底，演一出不死不休？！”
土狼一边奋力地用早已麻木的肩膀顶住担架冰凉的后杆，在湿滑陡峭、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的腐殖质坡地上艰难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一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如同悬在头顶的、不断调整姿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的钢铁阴影，唾沫混合着泥浆从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边喷出。
汗水则如同蜿蜒的蚯蚓，从他涂满厚重油彩、此刻已被硝烟和污渍弄得一团糟的脸上冲出一道道崎岖的沟壑。
“他们损失的不是几辆破车、几十条可以随时补充的杂鱼命……” 岩罕的声音从前方的灌木丛中传来，低沉而沙哑，仿佛声带里也嵌入了沙砾。
他正用自己强壮如熊的身躯作为破障的楔子，手中的开山刀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
精准而迅猛地砍断前方纠缠的、带着倒刺的藤蔓和那些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的不知名枝条，动作迅猛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山即将喷发前的焦躁。
“是他妈的桑坤！是坐在那个铁棺材里的、他们那个毒品王国的皇帝！是他们能在这片三不管地带作威作福的魂！
这他妈不是打架斗殴，这是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祖坟！换了是你我，被人端了老窝，宰了头狼，能他妈眼睁睁看着仇人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从自家门口溜走？！做梦！”
他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用最残酷的方式印证他这充满血腥气的判断，天空中那四架如同被戳瞎了眼睛、陷入狂暴的无头苍蝇般盘旋的米-171。
其飞行姿态突然发生了令人心悸的、目标明确的转变！
它们不再执着于那片已经成为焦土、兀自冒着余烬青烟的死亡弯道，也不再试图挑战那条已经退去、却余威犹在、代表着不可逾越的国境线。
而是像终于从混乱和愤怒中统一了意志、精准嗅到了地面猎物残留气味的真正鲨鱼，四架庞大的机体几乎在同一时刻。
机首齐刷刷地猛然下沉，以一种决绝的、甚至带着几分同归于尽般惨烈气势的俯冲角度，开始向着“利刃”小组正在其中艰难跋涉的、这片植被相对稀疏的谷地丛林，压迫而来！
更令人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其中两架直升机的侧面厚重舱门，在液压装置的嘶鸣声中被猛地拉开，露出了里面影影绰绰的、穿着丛林迷彩的人影，以及——
那冰冷而致命的、架设在舱门处的、散发着幽暗死亡光泽的m134型“迷你炮”六管加特林机枪，那标志性的、多管集束的枪身！
那如同蜂巢般密集的黝黑枪口，在谷地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已经开始了死亡降临前的预热旋转。
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毒蛇集体吐信般令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嗡鸣”前奏！
这声音不大，却比引擎的咆哮更让人胆寒，因为它代表的，是下一秒即将到来的、金属的绝对风暴！
“规避！散开！找巨树！找岩洞！找一切能挡住子弹的东西！他们要开始犁地了！”
罗小飞的嘶吼声瞬间变了调，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喉咙，嘶哑、破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悸！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喉骨在那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理性的思考与权衡，完全是千锤百炼、融入骨髓的战场求生本能驱使着他和抬着担架另一头的夜鹰、山猫，三人几乎心灵相通。
向着左侧那棵需要数人合抱、根部因年代久远而腐朽形成一个巨大且深邃的天然凹陷的巨型望天树残骸猛扑过去！
沉重的担架在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上剧烈颠簸、拖行，张建国那庞大的身躯在颠簸中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混合着剧痛与窒息的闷哼。
但他立刻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硬生生将后续的声音堵了回去，只有那双因极度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上方被树冠遮蔽的天空。
几乎就在他们三人的身体连同那副沉重的担架，刚刚险之又险地扑入那巨大树根形成的、勉强能容纳他们几人、散发着浓重腐木和霉菌气味的狭窄阴影的同一瞬间！
“滋滋滋滋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