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巷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
周遭鼎沸的人声、货郎的叫卖、孩童的嬉闹，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遥远得仿佛隔着一层水。蝎一和蝎二站在原地，像两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一动不动。
汗水，从蝎一的额角渗出，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他身边的蝎二，那双总是闪烁着活泛光彩的眼睛，此刻凝固成两点漆黑的深潭，潭底是压抑不住的惊涛。
他们不是被发现了。
他们是被……点名了。
那一眼，隔着数十步的人潮，精准、轻蔑，又带着一丝玩味。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棋手，随手拨弄了一下棋盘上两颗不起眼的棋子，然后微笑着，等待棋子的反应。
“她……在警告我们。”蝎二的声音干涩，从牙缝里挤出来。
蝎一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背篓的带子往肩上勒了勒。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重新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
“原计划，取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巷子深处的回风。
蝎二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取消。
原计划是今晚三更，一个走水路，一个翻高墙，潜入那座固若金汤的护国公府。可现在，这个计划听起来像一个笑话。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蠢笑话。
对方已经摆明了车马，在自家府邸里张开了一张大网，就等着他们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天蝎”，一头撞进去。
两人不再交流，只用一个眼神，便达成了共识。他们混入逐渐散去的人流，像两滴水汇入大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瓦子巷。
护国公府坐北朝南，朱红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带着压迫感的影子。
府邸周围的几条街巷，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摆摊的小贩都没有。只有巡城的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不时经过。
蝎一和蝎二绕着府邸走了一圈，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东墙外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树冠最高处，有两个暗哨。”蝎二低声说。
“南面正门对着的‘得月楼’，三楼雅间，视野最好，但已经被包下来了，包了整整一年。”蝎一的目光，像尺子一样，丈量着每一个可能的观察点。
“西侧是条死胡同，尽头是户部侍郎家的后墙。胡同口那个卖糖人的老头，从我们经过开始，视线就没离开过我们。他的手，一直在袖子里没拿出来过。”
“北后门对着一条河，河上有三条乌篷船，船夫都在打盹，但他们的斗笠，压得太低了。”
一圈走下来，两人心中都泛起一股寒意。
这张网，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密。明哨是南国禁军的制式，暗桩却是萧夜澜手下那些江湖手段养出来的怪物。明暗交错，彼此呼应，构成了一个几乎没有死角的防御体系。
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无异于痴人说梦。
最终，他们在护国公府斜对面，一家名为“晚来香”的茶馆二楼，租下了一间临街的客房。
房间陈设简陋，一股廉价茶末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但推开窗，正好能将护国公府的大半个府门和门前长街，尽收眼底。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彻底散去，巡逻卫兵的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护国公府门前挂着的两盏巨大灯笼，亮起昏黄的光，将那“护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映照得威严而疏离。
蝎一坐在窗边的暗影里，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一言不发。蝎二则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
他们都在等。
等这座巨大的府邸，在夜色中，露出它白日里看不见的脉络。
戌时三刻，换防。
一队黑甲护卫从府中走出，与门前的守卫交接。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悄无声息，交接过程不超过十息。蝎一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注意到，这些护卫的腰间，都佩戴着一种形制奇特的短刀，刀柄上，刻着一个狼头的图腾。
“萧夜澜的‘苍狼卫’。”蝎二没有睁眼，声音却很清晰，“只听他一人号令，战时为先锋，闲时为暗卫。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蝎一“嗯”了一声。
亥时初，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府邸的侧门。从车上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与侧门的守卫低语几句，便被放了进去。
“是京城‘百味斋’的食盒。”蝎二的鼻子轻轻动了动，她似乎能闻到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我打听过，护国公夫人喜欢他们家的桂花糕，每日亥时，雷打不动会送来一份。”
一个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府邸，却为一个卖糕点的，在固定的时间，敞开一道门。
这看起来，像一个漏洞。
但也可能，是一个最明显的陷阱。
时间缓缓流逝，夜色越来越浓。
除了两班换防的护卫，和那一辆送桂花糕的马车，护国公府就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再无任何动静。
揽月轩的方向，一片漆黑，连一丝灯火也无。
“她睡得倒早。”蝎二终于睁开了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看来今天，是看不出什么了。”
蝎一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着那片黑暗的区域。他总觉得，那份过于完美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某种刻意的安排。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而令人窒息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马车车轮声，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
声音很轻，车轮似乎用厚布包裹过。若非他们二人是顶尖的密探，根本无法在这寂静的夜里捕捉到。
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没有走向正门，也没有停在侧门，而是在距离府邸还有百步之遥的一处墙角阴影下，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深色衣衫，头上裹着头巾的老妇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她身形瘦小，动作却很利索，下车后，立刻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蝎一和蝎二的呼吸，同时屏住了。
这个老妇人，他们白天在将军府外围踩点的时候，见过。她是将军府李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嬷嬷。
深更半夜，将军府的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那老嬷嬷没有走向任何一扇门，而是提着裙摆，快步拐进了西侧那条漆黑的死胡同。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蝎二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想做什么？那条胡同是死的，尽头是侍郎府的墙。”
蝎一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一盏茶的功夫后，胡同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那老妇人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而那辆黑色的马车，也悄无声息地掉转车头，顺着原路，消失在长夜里。
“有意思。”蝎一终于开口，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终于明白，柳惊鸿白天那个“欢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她不是在警告他们不要来。
她是在告诉他们，好戏，就要开场了。
而他们，有幸成为第一排的观众。
就在这时，护国公府那片一直漆黑的区域，揽月轩的方向，二楼的一扇窗户，忽然亮起了一豆微弱的灯火。
一个纤细的人影，映在窗纸上。
是绿萼。
她似乎只是起夜，点亮了烛台。但紧接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伸出手，将窗户，推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
一道，刚好能让一只信鸽飞进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