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像一块石头投入寒潭，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水面下的一切暗流都为之凝滞。
“王妃，炸完了吗？”
柳惊鸿握着匕首的手没有半分颤抖，冰冷的刀柄紧贴着温热的掌心，反而让她在一瞬间冷静到了极点。
她缓缓从树干的阴影里直起身，脸上没有被撞破的惊惶，也没有面对强敌的戒备，反而是一片恰到好处的、茫然的无辜。她甚至还偏了偏头，仿佛在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模糊的黑影。
“王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又有一点见到熟人的惊喜，“您怎么也在这儿？这荒郊野岭的，莫不是出来散心？这癖好……可真够别致的。”
她绝口不提那个“炸”字，反而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将所有的焦点都引向了他出现在此地的不合常理。疯子的逻辑，就是从不按常理出牌。
马背上的男人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因为她的插科打诨而动怒，也没有继续逼问，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本王的王妃半夜不睡，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吹冷风，本王若不跟来看看，万一被山里的野兽叼了去，岂非显得太过无情？”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话，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柳惊鸿的神经上。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从她秘密出城，到伪装身份，再到此刻站在这里，恐怕全程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七皇子府的那些暗卫，从来都不是摆设。
柳惊鸿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王爷说笑了，我这不是睡不着，出来找几味草药嘛。您也知道，我这儿，”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意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癫狂，“时不时就犯糊涂，大夫说多接接地气，兴许能好些。”
这是她最好用的挡箭牌，百试不爽。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做出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然而，这一次，挡箭牌似乎失去了效用。
萧夜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穿透了朦胧的夜色，仿佛能直抵她灵魂的最深处，将她所有的伪装一层层剥开。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的玩味。
就像一个棋手，在欣赏对手布下的一个精妙却又在他意料之中的棋局。
这种感觉，让柳惊鸿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棘手。
许久，就在柳惊鸿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来彻底撕破脸皮时，他却忽然勒转马头。
“天快亮了，风大，王妃还是早些回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淡漠的疏离，“别让本王……等太久。”
话音落下，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便载着他，不疾不徐地转身，蹄声“嗒嗒”，消失在了来时的山道尽头，仿佛他真的只是出来夜游，与她不过是偶遇。
柳惊鸿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风中，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山林的寒风吹在她脸上，有些刺骨的凉。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别让他等太久。
他不是在阻止她，甚至没有揭穿她，他只是……告诉她，该回家了。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复杂一万倍。
柳惊鸿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任务，必须完成。她转身，不再看那条空荡荡的山道，而是几个起落，攀上了附近一处最高的山脊。
这里视野开阔，能将远处的雁门关尽收眼底。那座雄关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透着一股森然的死气。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宣纸上晕开的一点水墨。
寅时末，到了。
柳惊鸿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万籁俱寂。
突然，她脚下的山石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
紧接着，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雁门关的方向传来！那声音不像是爆炸，更像是大地深处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整座山脉都被人从地底撕开了一道口子。
声音还未完全散去，一朵巨大无比的、暗红色的火花，就在雁门关的腹地猛然绽放！
火光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瞬间冲破了关隘的屋顶，化作一道粗壮的火柱，直冲云霄！
“轰——隆隆——”
连锁的爆炸声接踵而至，一声比一声更加猛烈。无数的火星和燃烧的碎片被抛上高空，像一场盛大的、死亡的献祭。整座雁门关的轮廓，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纤毫毕现。
火柱的根部，光芒亮得骇人，将那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柳惊鸿甚至能看到无数惊慌失措的人影在火场边缘奔跑，像一群被惊扰的蚂蚁。
她静静地站在山脊上，凛冽的夜风吹动着她的衣袂和发丝。那足以将黑夜撕裂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两簇跳跃的、冷静的火焰。
军备仓库，从南国版图上，被彻底抹去了。
破坏行动，成功了。
她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半分轻松。作为一个特工，任务的成功只是一个既定结果。
然而，脸颊上感受到的灼热，却仿佛并非来自远方那场大火，而是来自不久前，那个男人留在空气中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一场看得见的爆炸，已经落幕。
而另一场看不见的、更凶险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柳惊鸿的目光从火光上移开，望向萧夜澜消失的方向。她忽然想到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细节。
他问的不是“你是不是在放火”，也不是“你要做什么”。
他问的是，“炸完了吗？”
那语气，仿佛一个耐心等待妻子做完晚饭的丈夫，在门口随口问一句，“饭好了吗？”
他不是来阻止的。
他是在等。
他到底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