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万籁俱寂。漱玉轩内，苏婉清陷在一场深不见底的梦境里。
不再是血色的记忆，不再是冰冷的绝望。梦里，是春日融融，暖风拂过精致的花园。一个穿着宝蓝色小锦袍的孩童，约莫三四岁年纪，玉雪可爱，眉眼精致得像年画上的娃娃，正蹒跚着向她跑来，手里举着一朵刚摘下的、还带着露珠的粉色蔷薇。
“娘亲！娘亲！你看，花花……送给娘亲……”那声音清脆稚嫩，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欢喜，是瑞儿！是她前世甚至没能抱过一次、最终在病痛折磨中枯萎的瑞儿！
苏婉清的心在梦中剧烈地跳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她蹲下身，张开双臂，想要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想要感受那真实的触感，想要告诉他，娘亲在这里，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
“瑞儿……我的瑞儿……”她喃喃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孩子的瞬间，梦境陡然扭曲。温暖的春日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世子府那间冰冷压抑的暖阁。瑞儿的身影变得模糊、透明，他脸上的红润褪去，变得苍白、瘦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他伸出小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气若游丝地唤着：“娘亲……冷……好冷……”
“不——瑞儿！”苏婉清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巾，冰凉一片。她大口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梦中的悲恸与现实交织，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婉清？怎么了？”
一个低沉而带着睡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一刻，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是夜无殇。
他几乎每夜都宿在漱玉轩，此刻也被她的动静惊醒。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他看到她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疏离或平静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未散尽的惊恐和深可见骨的悲伤，如同受惊的小鹿，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自她入府以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如此脆弱的模样。即便是最初被他“冷落”，或是后来面对苏玉华的种种手段，她也总是隐忍的、平静的，最多是带着一丝倔强的苍白。何曾像现在这样，泪如雨下，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悲伤击碎。
“做噩梦了？”他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疼惜，“别怕，只是梦，我在这里。”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驱散了她梦醒后的冰冷。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近在耳畔，奇异地安抚了她惊魂未定的心神。苏婉清靠在他怀里，一时竟忘了挣扎，也忘了那刻骨的仇恨。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夜无殇低下头，看着她脆弱苍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尖微红，这副模样，与他平日里见到的那个清冷、偶尔带着刺的她截然不同，却更让他心弦颤动。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满是珍视。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样伤心？”他低声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与体贴。
苏婉清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恰好对上他低垂的目光。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柔和了许多，那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着她的倒影，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她读不懂，却让心跳漏了一拍的真挚。
就在这一瞬间，她恍惚了。
这张脸，这双眼睛……与梦中瑞儿那精致漂亮的眉眼，何其相似！尤其是那专注看人时的神韵，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前世，瑞儿聪慧伶俐，深得夜无殇喜爱。尽管他后来因苏玉华的挑拨和对瑞儿“病弱”的失望而疏远，但在瑞儿年幼时，他也曾将他抱在膝头，亲自考教学问，眼中流露出为人父的骄傲与温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前世的、零星的温暖片段，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恨意，如同坚固的冰川，在她心中盘踞了太久太久。她将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归咎于他的冷漠与不察。可此刻，抱着她的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拭去她眼泪的动作是如此轻柔，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真挚……这与她记忆中那个冰冷、威严、遥不可及的世子爷，判若两人！
前世的恨，与今生的观感，在她心中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如同两股巨大的浪潮猛烈地撞击在一起，让她心绪翻腾，五味杂陈。
她恨他前世的冷漠，间接导致了她的悲剧。
可今生，他给予的，是她从未奢望过的专注与温情。
她恨苏玉华，恨钱妈妈，恨那些直接加害她的人，可对夜无殇……这恨意中，何时竟掺杂了如此复杂难言的情绪？
见她只是落泪，却不说话，眼神迷茫而挣扎，夜无殇心中怜意更盛。他只当她是被噩梦魇着了，吓得不轻。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安抚的力量：“不想说便不说。只是梦而已，都是假的。有我在，无人能伤你。”
这句“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她冰封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冰层，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汲取着那令人贪恋的温暖。泪水依旧无声滑落，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同于纯粹悲恸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复杂滋味。
夜无殇感受着怀中人儿的依赖，心中一片柔软，只将她搂得更紧。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他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个看似坚韧的女子，内心有着他未曾触及的、深重的伤痛。他只想就这样抱着她，驱散她的噩梦，抚平她的悲伤。
而苏婉清，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脑海中却交替浮现着瑞儿天真烂漫的笑脸、病榻上苍白孱弱的模样，以及夜无殇此刻温柔真挚的眼神。恨意依旧根深蒂固，但那堵隔绝一切的心墙，终究是因着这梦境与现实的交错，因着这与瑞儿相似的眉眼和这片刻的温情，悄然松动了一丝。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开始偏离了既定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