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陈序回到家时,已是万籁俱寂。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柔和地晕开,驱散了玄关处的黑暗,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他脱下外套,动作有些迟缓,仿佛卸下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压在肩头的千钧重担。白日在“磐石”会议室里点燃团队信念的激昂,此刻被独自面对未知风险的空旷感悄然取代,尤其是在意识到张浩这个可能的致命弱点之后。
他以为家人都已睡下,放轻脚步走向书房,想再处理一些紧急邮件。推开书房虚掩的门,却愣了一下。
昏黄的台灯下,父亲陈建国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灯光,慢慢翻着一本厚重的、边角磨损的相册。母亲李秀兰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针线却搁在膝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的夜色。林晚晴则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慈善基金的策划书,但显然她也未曾看进去,听到门响,第一时间抬起了头。
三个人都没睡,似乎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陈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包裹。“爸,妈,晚晴……你们怎么还没休息?”
林晚晴站起身,走过来,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目光在他眉宇间深刻的疲惫痕迹上停留了一瞬,却没有多问,只是柔声道:“饿不饿?妈晚上炖了山药排骨汤,一直在灶上温着,我去给你盛一碗?”
“我……”陈序想说不饿,但看到母亲投来的关切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好,麻烦妈了。”
李秀兰立刻放下毛线,起身去了厨房。陈建国也合上了相册,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示意陈序坐下。
“很晚了,还在忙?”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平静,却有种穿透一切伪装的力量。
“嗯,有些……收尾的事情。”陈序含糊地应道,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注意到,父亲翻看的那本相册,封面上印着褪色的“青春留念”字样,里面大多是父母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也有一些自己小时候的模糊彩照。父亲很少主动翻看这些。
林晚晴很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回来,放在陈序面前的书桌上,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挨着他坐下。汤的香气在静谧的书房里弥漫开来,带着家的踏实味道。
陈序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着浓白的汤,却没有立刻喝。
“小序,”陈建国忽然开口,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相册的封面上,“这相册,还是你妈当年硬拉着我去照的。那会儿……我刚把建材店盘下来,每天起早贪黑,觉得照相是浪费时间,浪费钱。”他顿了顿,手指摩挲着相册磨损的边角,“现在想想……有些东西,当时觉得微不足道,甚至觉得是负担,等到快失去了,或者……等到风雨真的来了,才会发现,它们才是最能让你站稳脚跟的东西。”
陈序搅动汤勺的手停住了。他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深意。
李秀兰端着一碟小菜进来,听到这话,接口道:“可不是嘛。那时候就觉得,只要肯干,日子总能过好。哪知道……唉。”她叹了口气,将小菜放在陈序手边,看着他明显清减了的脸颊,眼圈微微泛红,“序儿,你这段时间……瘦了很多。公司的事……是不是特别难?”
陈序放下勺子,看着父母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又看看身边林晚晴安静却充满支持的眼神,一直紧绷的心防,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想起了“磐石”会议室里,自己对团队说的那些关于“守护”和“未来”的话。而眼前这三位,正是他最想守护的“未来”,也是他所有奋斗的起点和归处。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完全隐瞒。有些压力,或许需要让最亲的人知晓,不是为了分担,而是为了让他们理解,也为了……得到那无可替代的精神支撑。
“爸,妈,晚晴,”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很清晰,“公司……确实遇到了很大的挑战。我们的一个关键竞争对手,周天明,正在调动巨额资金,试图收购一家对我们未来至关重要的海外技术公司。如果被他得手,我们很多规划中的产品和技术路线,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他没有提及张浩,没有提及“金盛广场”地下的秘密,也没有描述这场斗争可能惨烈到何种程度。但仅仅是“周天明”这个名字,以及“巨额资金”、“严重影响”这些词汇,已经足以让经历过当年惨痛的父母,瞬间变了脸色。
陈建国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李秀兰则下意识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脸色发白。
林晚晴虽然早已通过顾明和公司氛围有所察觉,但听到陈序亲口说出“周天明”和“巨额资金”,心还是猛地一沉。她握住陈序放在桌下的手,发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
“又是他……”陈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他这是不把我们陈家彻底打垮,就不甘心啊!”
“爸,您别激动。”陈序连忙安抚,“这次和当年不一样。我们有准备,有团队,有盟友。我们……不会任他宰割。”
“可是……可是他那个人,手段太狠了!”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他能为了那么点事,就……就把你爸逼到那种地步!现在你公司做大了,他只会更……更不留情面!序儿,要不然……要不然咱们不跟他争了?钱是赚不完的,平安最重要啊!”这是母亲最朴素、最直接的恐惧和爱。
陈序反手握住林晚晴的手,也看向母亲,眼神坚定而温和:“妈,有些事,不是退让就能换来平安的。周天明那种人,你退一步,他就会进十步,直到把你逼到无路可退。爸当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我这次如果退了,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失败,是整个公司上下成千上万人的努力付诸东流,是我们相信的那种靠技术和创新也能成功的道路,被彻底证明是条死路。而且……”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而且,我怀疑,他针对我们,不仅仅是因为商业竞争。爸,您上次说的……关于那块地下面可能埋着东西,关于周家祖上……可能还有更深的原因。我不弄清楚,不彻底解决这个隐患,就算我想退,他……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这番话,让书房里的空气几乎凝固。陈建国和李秀兰脸上的恐惧更深了,还混杂着一种被更深层噩梦缠上的惊惶。连林晚晴也屏住了呼吸,她只知道丈夫在与一个强大的对手进行商业斗争,却没想到下面还牵扯着如此诡异莫测的陈年秘辛。
长久的沉默,只有汤碗上方的热气在无声袅袅上升。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陈建国。他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背,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经历了巨大痛苦后的沉淀,是一种认清了现实后、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说得对。”陈建国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是爸……懦弱了一辈子。当年吃了亏,不敢吭声,只想着躲,想着忍,结果……害了自己,也差点害了你。有些疤,不把它底下烂掉的脓根彻底挖干净,它永远都好不了,还会传染给下一代。”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坦然地看着儿子的眼睛,那目光里有愧疚,有痛楚,但更多的是决绝的支持:“小序,爸老了,没本事帮你什么。但爸这条命,这把老骨头,是跟你捆在一起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怕连累我们。周天明要是还敢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家里人,爸……爸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好过!”他说到最后,语气激动,眼眶通红,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老陈……”李秀兰哭着拉住丈夫的手,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劝阻,只是流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向陈序,“序儿,妈……妈也不拦你了。你爸说得对,躲不是办法。妈就是担心你……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好好的。”她泣不成声。
陈序的鼻子骤然一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热意逼了回去。父母的支持,不是建立在对他商业策略的理解上,而是建立在最原始的亲情和共患难的决心上。这份支持,沉重,却给了他无比坚实的力量。
最后,他看向林晚晴。
林晚晴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此刻,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自己眼角的泪,对公婆柔声道:“爸,妈,你们别太担心。陈序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一个很棒的团队,也有很多愿意帮他的朋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他,照顾好自己,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然后,她转向陈序,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陈序,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也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险。但我想告诉你,无论结果如何,无论‘序言’最终是成为传奇,还是归于沉寂,我和小雨,还有爸妈,我们都在这里。家,永远是你的退路,是你累了、伤了、可以回来休息和疗伤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所以,你不要有负担,不要总想着万一失败会连累我们。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去和你信任的伙伴并肩作战。赢了,我们为你骄傲;就算……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从头再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和小雨,永远站在你这边。”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不切实际的鼓励,只有最朴素、最坚定的陪伴与接纳。这份来自妻子的支持,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陈序心中最后那一丝因担忧家人而产生的犹疑和焦躁。
他看着眼前三位至亲——苍老却重新挺直脊梁的父亲,流泪却不再恐惧的母亲,温柔却无比坚韧的妻子。一股滚烫的、磅礴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意。
他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汤,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带着家的味道,熨帖了肠胃,更熨帖了心灵。
放下碗,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家人,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而释然的笑容,虽然那笑容里依旧带着凝重。
“爸,妈,晚晴,谢谢你们。”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有力,“有你们这句话,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家人的支持,不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而是雪中送炭的薪火,是绝境中永不背弃的灯塔。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爱与信任,陈序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卸下最后一丝顾虑,心无旁骛地,走向那最终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