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洪泽湖下游的朔风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裹挟着坚硬雪粒,狠狠抽打着东临湖乡工业办公室单薄的窗棂。
玻璃在风中发出阵阵呜咽,姬永海伏在灯下,油灯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政治经济学》教材。
桌角堆着厚厚一摞文件——红星水泥厂设备更新预算、临河砖瓦厂申请协调电力供应的报告……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指间是劣质香烟浓烈的苦涩。
手指触到粗布棉衣内袋里那块微微发硬的边角,他小心地抽出来。
照片上,妻子昊佳英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南三河岸边的老槐树下,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
那笑容干净得像初春解冻的河水,瞬间冲淡了办公室里的寒气与文件堆砌的滞重。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妻儿的脸庞,指尖残留的墨水印子蹭在照片边缘,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灰痕。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拧开笔帽,在笔记本扉页那几行早已刻入骨髓的字迹下,又用力地描了一遍:
“干部家属农转非,四条件:副乡级(已达)、三十岁(已达到)、大专证(待取)。
受地市级以上政府或同级别部门表彰(已经达到)”以上四条件缺一不可。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这纸上的三行字四条件,便是横亘在他整个家庭命运面前的界河。
河东的灯火、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未来,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天涯。
河西的泥泙、靠天吃饭的辛劳、祖辈佝偻的身影,像南三河冬天沉滞的淤泥,牢牢吸附着他的至亲。
他闭上眼,妻子温言细语的嘱托仿佛就在耳畔:
“爹妈有我,孩子有我,你只管安心去攻那座文凭的山……等你回来,儿子定会脆生生喊你‘爹’了!”那声音带着南三河水汽特有的温润,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苦攻书——异乡宦途的双重煎熬
乡工业办公室的灯光,在1983年严酷的冬夜里,常常是东临湖乡政府大院里熄灭得最晚的一盏。
姬永海的时间被粗暴地撕扯成两半。
白昼属于喧嚣的乡镇:红星水泥厂扩建的用地纠纷,几户村民死活不肯挪动祖坟,他得耐着性子,踩着田埂上冻得梆硬的泥块,陪着笑脸,用地道的乡音讲政策、算补偿,磨破嘴皮。
临河砖瓦厂新窑点火在即,供电所的线路却迟迟架不过来,他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顶着刀子般的寒风,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十几里,守在供电所所长家门口等到天黑,冻得手脚麻木,只为求人家第二天派个工。
还有那摇摇欲坠的农机厂旧厂房改造,他得带着技术员爬上爬下,查看腐朽的梁柱,计算着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的预算,冰冷的铁锈蹭得他满手乌黑。
公文包——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忠实地记录着这种撕扯。左边塞满了各种报表、申请、合同草案,纸张被反复翻阅揉搓得毛了边;
右边则沉甸甸地坠着《政治经济学》、《统计学原理》、《工业会计》这些自考教材和笔记簿,书页里夹着自制的书签,是裁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条。
一次在临河砖瓦厂召开现场会,协调新窑投产前的安全措施。
他蹲在刚出窑还带着余温的砖垛旁,跟老厂长比划着消防沙池的位置,起身时,一本卷了边的《统计学》笔记本从鼓囊囊的衣兜滑落,“啪”地掉在沾满红色砖粉的地上。
工业办公室主任林彬眼疾手快捡了起来,拍掉上面的浮尘,没有立刻递还,而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洪泽湖风浪打磨过的粗粝嗓音,意味深长地说:
“姬乡长啊,这纸片片,轻飘飘的,可它是什么?是你往‘河东’那头蹦跶的船票!
是给你屋里头佳英、娃娃、老爹老娘吃的定心丸!攥紧了,别丢!”
那“河东”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姬永海心上。他默默接过笔记本,塞回口袋,那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船票?定心丸?他只觉得那是一座山,一座必须用血肉之躯去硬凿、硬啃的山。
夜晚属于书本,却从未真正安宁。
一个深夜,他刚摊开《工业会计》的习题册,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嘶哑的喊叫:
“姬乡长!姬乡长!不好了!水泥厂…立窑喷火了!”他猛地弹起,抓起椅背上的棉大衣就冲进风雪。
现场一片混乱,火星裹着灼热的气浪从窑顶喷口窜出,工人们惊慌失措。
他嘶吼着指挥切断电源、疏散人员、组织青壮年用备好的湿麻袋覆盖喷口。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热浪烤得脸颊生疼。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险情才彻底排除。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办公室,一身烟灰汗渍,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
桌上摊开的《会计学》习题册在冰冷的晨光里静默着,昨晚计划做完的那一章“成本核算”,空白得像一片无情的雪原。
离下次考试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他颓然坐下,双手狠狠插入自己沾满灰烬的头发里,用力抓挠,仿佛要把那沉重的疲惫和焦虑从脑子里抠出来。
桌上摊开的习题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表格,此刻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
他抓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疯狂地演算一道成本核算题,数字扭曲变形,笔尖几次戳破了脆弱的纸张。
窗外,东临湖沉睡在灰白的晨光里,只有他桌上的油灯,倔强地燃烧着最后一点灯芯,映照着草稿纸上越来越潦草、越来越密集的算式,直到第一缕真正的天光穿透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冷冷地照在他熬得通红的眼睛上。
孤独是另一种无声的啃噬。办公室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架床,承载着无数个清冷的夜。
他裹紧带着霉味的旧棉被,寒气还是顺着砖缝和破旧的窗框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妻儿的照片就压在枕头下,他时常在辗转反侧时摸出来,就着窗外微弱的雪光凝视。
照片上昊佳英温婉的笑容,孩子懵懂的眼神,是这冰冷异乡唯一的暖源。
他想起离家前夜,妻子送他到村口老槐树下,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替他拢紧围巾,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家里有我。
爹的药,娘的身子,娃的冷暖,你一样都不许分心。
两个星期回来一趟,足够了。
下回你回来,保准能听见娃叫你‘爹’了。”
他重重地点头,把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和滚烫的期盼,一起咽进肚里。
身体的警报在无声中拉响。
连续几夜在油灯下熬到后半夜,鼻腔里突然涌起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
他赶紧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扯过桌上一沓演算过的草稿纸堵住鼻孔。
温热的液体迅速洇开,在白纸黑字的演算过程上染开几朵刺目的暗红花。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望着天花板上被油灯熏出的黑黄印记,心里一阵发慌。
这事,绝不能写信告诉佳英。
她操持一家老小,已是心力交瘁,不能再让她悬着一份心。
他默默清理干净,把染血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桌脚充当字纸篓的破瓦盆最底下。
目标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一年考过六到十门!两年!最迟三年!
一定要拿到那盖着鲜红钢印的毕业证!《大学语文》、《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形式逻辑》、《中共党史》——
这六张来之不易的单科合格证,此刻正被一张旧报纸仔细地包裹着,锁在他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像六块沉甸甸的基石。
抽屉拉开时,会发出干涩滞重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