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大年除夕。
西安城内外早已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中。
家家户户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挂起了大红灯笼,孩童们穿着新衣在巷弄间追逐嬉闹,零星响起的炮仗声更添了几分年节的鲜活气。
奕府内也是一派忙碌景象。
一大早,付刚便在镖师兄弟张猛和李胜的帮衬下,将他那不多的行李从府衙宿舍搬了过来,正式入住原先吴荣住过的东厢房。
付大哥,你这铺盖卷儿可真够结实的,用了些年头了吧?
张猛扛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咧着嘴笑道。
李胜在一旁打趣道:你懂什么?这可是付大哥的传家宝,将来要传给儿子的!
付刚那张黑红脸膛今日格外光亮,闻言也不恼,反而嘿嘿直笑道:去去去,两个臭小子,少拿老子开涮!
赶紧搬,搬完了晌午请你俩喝酒!
奕帆站在院中廊下,看着三人忙进忙出,互相打趣,脸上不由浮现温暖的笑意。
张猛和李胜是最早跟随他的镖师,付刚更是他在西安结识的第一批肝胆相照的兄弟。
如今见他们亲如一家,互相帮衬,心中那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感慨油然而生。
兄弟们辛苦。
奕帆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两个小银锭,塞给张猛和李胜,道:大过年的,沾沾喜气。晌午的酒,算我请。
张猛李胜连忙推辞道:总镖头……不,不……应该叫奕爵爷,这可使不得!帮付大哥搬家是应当的!
付刚却一把将银子塞回他们手里道:爵爷赏的,就拿着!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二人这才憨笑着收下,干得更起劲了。
临近午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刘清茹。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桃红色缠枝莲纹锦缎袄裙,外罩月白绣梅花比甲,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子,随着她的走动,蝶翼轻颤,栩栩如生。
她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盒,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
奕大哥!
见到奕帆,刘清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颊飞上两抹红晕,快步走上前,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道:我娘熬了鸡汤,让我给您送些过来,用的是今早现杀的老母鸡,文火慢炖了两个时辰呢!
说着,将食盒递上。
奕帆连忙接过,只觉食盒沉甸甸的,香气已从缝隙中透出,笑道:有劳清茹妹妹,也代我多谢伯母。这般客气做什么?
刘清茹抿嘴一笑,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香囊,递到奕帆面前,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涩道:奕大哥,这……这是我闲暇时自己缝的,里面装了安神的香料……希望……希望您不嫌弃。
那香囊是用上好的湖绉制成,底色是雨过天青,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针脚虽略显稚嫩,却十分工整,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
奕帆接过香囊,只觉触手温软,一股淡淡的兰芷清香沁入鼻端,再看少女那含羞带怯、满含期待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暖,却也生出几分无奈的了然。
这丫头的心思,如今是愈发藏不住了。
清茹妹妹有心了,这香囊绣得很是精致,香味也雅致,我很喜欢。
奕帆温言道,将香囊郑重收入怀中。
一旁的付刚看得分明,凑过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笑道:二弟,可以啊!
这小姑娘真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啧啧,你这女人缘,真是让哥哥我羡慕得紧呐!
奕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付刚却笑得更加促狭。
刘清茹被付刚说得耳根都红了,却并未像往常那般羞跑开,反而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奕帆一眼,见他将香囊收起,心中如同喝了蜜一般甜,轻声道:奕大哥喜欢就好。
那……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
说罢,才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那背影都透着一股欢欣。
午饭后,奕帆信步来到隔壁吴荣家中。
吴荣正在指挥仆役打扫庭院,见到奕帆,笑道:四弟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商量晚上守岁的事。
大哥,我正为此事而来。
奕帆道,我想着,今晚还是和去年一样热闹些好。
把工程行的陈师傅、小施、赵军,还有镖局的刘正大哥一家都请来,今年咱们在你这边一起守岁,吃顿团圆年夜饭,如何?
吴荣抚掌笑道:好!正合我意!人多才热闹!
当即唤来管家吴长兴,道:长兴,你亲自跑一趟,去镖局和工程行,请刘总镖头一家和陈师傅、小施总管、赵军副管事晚上过府守岁。
是,老爷!吴长兴领命而去。
吴荣又吩咐自家厨师、厨娘和两个得力丫鬟道:你们现在都过去王氏那边帮忙,今晚的年夜饭,两边厨房一起动手,务必弄得丰盛热闹!
大堂摆一桌大的圆桌,我们兄弟几个和家眷坐。
偏房再摆一桌八仙桌,给长兴、王氏她们坐。
众人领命,各自忙碌起来。
安排妥当,吴荣拉着奕帆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神色变得郑重了些道:四弟,你昨日说那建港入股之事,我与你嫂子仔细商量过了。
他顿了顿,看着奕帆的眼睛,道:我这些年跟着你,攒下了三万多两,你嫂子当年的嫁妆还有五万两,加上你昨日说要奖励我的三万两……我们夫妻决定,凑个整,投十万两进来!
奕帆闻言,心中一震。
十万两!
这几乎是吴荣大半的身家了!
他紧紧握住吴荣粗糙的大手,声音有些动容道:大哥!这……这数额不小,你与嫂子可要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
吴荣反手握紧奕帆的手,语气斩钉截铁,道:四弟,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你的为人,你的本事,大哥我信得过!
这建港是千秋大业,更是你心心念念的抱负,大哥岂能不支持?
我知道你集资不易,这十万两你好好用!大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看着吴荣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奕帆喉头有些哽咽。
他其实早已想过,若吴荣最终因家底不厚未能入股,他也会将西安这边的产业逐步交托给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
如今见义兄如此倾力相助,这份兄弟情义,比那十万两银子更显珍贵。
好!大哥!
奕帆重重回握吴荣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申时左右,奕帆出门了一趟,径直来到西安知府衙门。
如今他三亚陵水伯的身份早已传开,衙门口的差役见了他,比以往更加恭敬,一路畅通无阻地请到了后堂。
冯师爷听闻爵爷驾到,连忙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躬身行礼道:卑职参见奕爵爷!
爵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奕帆含笑摆手道:冯师爷不必多礼。
年节将近,我想采买些烟花,照旧例来开个凭引。
哎哟,爵爷您太客气了,这点小事差个人来吩咐一声便是!
冯师爷态度愈发谦卑,一边引奕帆入内用茶,一边快速开具凭证,口中说道,爵爷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按规制,您今年可以采买五个最大的金龙吐珠烟花!
那家伙放起来,半个西安城都能看见,端的是气派!
您拿着这凭引,直接去官办的烟火局提货便是!
奕帆谢过冯师爷,取了凭引,自去烟火局办理。
华灯初上,吴府内外早已灯火通明。
大堂中央,一张硕大的红木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各色点心果子,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奕帆、吴荣夫妇、付刚、陈师傅、小施、赵军、刘正及其夫人冯氏、女儿刘清茹,正好十人,围坐一桌。
偏房内,王氏、小洁、李达、吴长兴以及吴府的厨师、厨娘和两个丫鬟,八人也坐了一桌,同样菜肴丰盛。
刘正的夫人冯氏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显得有些拘谨,但脸上始终带着温婉的笑容。
她端起酒杯,向奕帆敬道:爵爷,外子常在家中说起您对他的提携与照拂,我们一家感激不尽。
这杯酒,妾身敬您,祝您新年事事顺遂,前程似锦!
奕帆连忙举杯还礼道:嫂夫人言重了。
刘正大哥是我左膀右臂,镖局能有今日,他居功至伟。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才是。
刘清茹坐在母亲身旁,心思却全在斜对面的奕帆身上。
她几乎没动几下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偷偷看着奕帆。
看他与众人谈笑风生,看他举杯畅饮,看他眉宇间的自信与从容……
每一次目光流连,都让她的心跳加快几分。
她只觉得奕大哥今晚格外好看,灯影下的侧脸轮廓分明,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成熟男子的魅力。
她心中暗想:若是……若是能一直这样看着他,一辈子就这样过去,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脸颊又不自觉地发烫起来,忙低下头,假装去夹面前的菜,却差点把筷子伸到了汤碗里。
冯氏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轻轻在桌下碰了碰她的手,投去一个嗔怪又了然的眼神。
刘清茹愈发羞窘,耳根都红透了。
付刚是个活跃气氛的高手,几杯酒下肚,便开始讲起江湖趣闻和工程行遇到的奇葩事,引得众人阵阵哄笑。
陈师傅和小施、赵军也渐渐放开,说起技术上的难题与攻克后的喜悦。
吴荣夫妇作为主人,热情劝酒布菜。
席间欢声笑语,气氛热烈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奕帆站起身,举杯环视众人,朗声道:《诗经》云,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今日能与诸位家人兄弟齐聚一堂,共度除夕,实乃奕帆之幸!
回想两年多前,我初至西安,孑然一身。
幸得诸位不弃,一路同行,方能有了今日这般光景。
此情此谊,奕帆铭记于心!
这一杯,敬大家!
祝我们新的一年,同心协力,宏图大展!
也祝我们每个人,身体康健,阖家幸福!
所有人齐声响应,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真挚的情谊在酒杯碰撞声中流淌,温暖着每个人的心。
饭后,众人移至院中空旷处。
奕帆命人将采买来的烟花一一摆放好。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五个粗如儿臂的金龙吐珠。
咻——嘭!
咻——嘭——啪!
随着引信点燃,绚丽的烟花接连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万千华彩。
金色的菊花、银色的垂柳、红色的牡丹、紫色的祥云……将整个吴府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引来了街坊四邻的阵阵欢呼。
真好看!比去年的还气派!
小洁拍着手,兴奋地跳着。
是啊,一年比一年好了!
陈师傅仰着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刘清茹悄悄挪到奕帆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仰望着漫天华彩。
烟花明灭的光芒映照在她清丽的脸庞上,勾勒出柔美的线条。
她能清晰地闻到奕帆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酒气与独特男子气息的味道,这让她心旌摇曳,几乎要沉醉其中。
她不再像去年那般叽叽喳喳,而是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要被烟花声淹没,却又清晰地传入奕帆耳中道:奕大哥,你看这烟花,虽然短暂,却极致绚烂,能把最美的样子留在看它的人心里。
奕帆侧头看她,少女的眼中倒映着璀璨的星光与烟火,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刘清茹鼓起勇气,继续低语道:奕大哥,我记得你去年答应过我,会教我独孤九剑后面几式,还会带我去江南看看。
这一年,我练功很认真的,九阳真经第三层都已经稳固了,剑法也没落下。而且……
她微微低下头,声音更柔,道:我还开始学女红了,就是绣得不太好……
平时也在看《唐诗宋词》和《四书》,娘说,女孩子也不能只懂舞刀弄枪……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奕帆,那眼神清澈而执着,里面蕴藏的情愫几乎要满溢出来,带着一丝少女孤注一掷的勇敢,仿佛在说:你看,我在努力变得更好,变得更配得上你。
奕帆看着她那几乎想将自己吞吃入腹的炽热眼神,心中无奈之余,也生出几分怜惜。
这丫头,是真的长大了,心思也愈发细腻敏感。
他微微一笑,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望向再次绽开的烟花,语气温和而肯定道:我记得我的承诺。
清茹,你做得很好,武功文采,内外兼修,方是正道。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定道:过完元宵,我就要启程返回绍兴,筹备琼州建港事宜。
你若想去江南,便与你爹爹说好,届时,可以与我同行。
真的?!
刘清茹惊喜地几乎要叫出声,眼睛瞪得溜圆,瞬间迸发出的光彩比天上的烟花还要明亮,道:奕大哥!你……你说真的?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奕帆含笑点头,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刘清茹立刻接上,快乐得像只即将飞出笼子的小鸟,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之前那点羞涩和忐忑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夜空中的烟花依旧此起彼伏,绚烂夺目。
院中众人仰首观赏,欢声笑语不断。
刘清茹站在奕帆身侧,只觉得这个除夕,是她有生以来,最快活、最充满期盼的一个。
江南的杏花烟雨,似乎已经在前方向她招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