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系统那场鸡飞狗跳的风波刚刚尘埃落定,当铺的屋檐下似乎还残留着几分数据过载后的焦糊味。
这日黄昏,夕阳将巷子染成暗金色,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的气息,混杂着风尘、廉价餐盒气味,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轮胎摩擦柏油的焦糊味,悄然漫入了忘川巷。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类似电动车电量不足时的、极其轻微的电机嗡鸣,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当铺门外。
我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有些模糊,穿着明黄色的外卖制服,戴着头盔,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
他身形在夕阳下微微透明,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属于亡魂的阴气,但那阴气并不怨毒,反而透着一种茫然的焦灼。
头盔下是一张年轻、疲惫,甚至带着点未脱稚气的脸,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仿佛还在确认导航路线。
他尝试迈步走进来,身体却直接从门框穿了过去——他显然还没完全适应自己已经“不是人”的状态。
愣了一下,他才调整过来,像个人一样(或者说,努力模仿着生前的样子)迈过门槛,走到柜台前。
他把保温袋轻轻放在柜台上,发出塑料的轻响,然后摘下头盔,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又干透的乱发。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点电子合成音般的飘忽,那是新魂特有的不稳定:
“您是……阿七掌柜吗?”
我点了点头。
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指着保温袋:“这个……麻烦您,能帮我送到桂花苑7栋301吗?客户……王大爷,糖尿病,不能吃糖,备注了少油少盐。我……我订单超时了,得快点送过去,不然他要给差评,我……我这个月全勤奖就没了。”
他说得很认真,甚至带着点职业性的焦急,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手里这份外卖,也早已凉透。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身上的制服有暗色的污迹,头盔侧面有裂痕,魂体在腰腹处隐隐有些不自然的扭曲——是车祸撞击的痕迹。
他残留的意念里,充斥着最后时刻刺耳的刹车声,以及一个未完成的念头:“订单……桂花苑……王大爷的饭……”
他叫李响,二十三岁,刚入行半年的外卖员。
出事那天下午,他接了最后一单,就是这份给独居糖尿病老人王大爷的营养餐。
为了赶时间,他闯了红灯,在路口被一辆疾驰的货车撞飞。
生命最后一刻,他残留的意识死死抓住了那个未完成的订单,强大的执念让他的魂魄没有立刻前往地府,反而懵懵懂懂地循着生前的路线和最后的念头,继续“送”这单外卖。
“你可知,你现在何处?”我缓缓问。
李响愣了一下,环顾四周,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这里……不是桂花苑吗?我手机没电了,导航也断了……但我记得路,就在前面巷子拐过去……不对,这里……”他看向当铺古旧的陈设,又看看自己微微透明的手,脸上渐渐失去血色。
“我……我是不是……”他声音开始颤抖。
“你已不在人世。”我平静地陈述,“前日午时,光华路口,车祸。”
李响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身后椅子上(这次他穿过去了),魂体剧烈波动。保温袋从柜台滑落,里面的餐盒掉出来,撒了一地——早已凉透的青菜豆腐和杂粮饭。
“我……我死了?”他喃喃自语,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又看看地上狼藉的饭菜,脸上是巨大的空洞和难以置信,“那……那王大爷的饭怎么办?他等着吃饭呢!他一个人,腿脚不好,又糖尿病,不按时吃饭要出事的!”
即使知道了自己的死讯,他第一时间担心的,依然是那个未送达的订单和那位陌生的老人。
这份近乎本能的职业责任感,或者说,是那份对陌生人的善意牵挂,成了他死后最强的执念。
“带我去看看这位王大爷吧。”我起身,走向门外。
李响茫然地跟上,魂体依旧不稳。
我们走出巷子,他熟门熟路地在前面“飘”着带路,路线分毫不差,显然这单他送过不止一次。
穿过几条街,来到一个老旧小区,桂花苑。
7栋301的门紧闭着。
李响想穿门而入,却发现门上有微弱的、属于死亡的气息阻隔。
他进不去。
我抬手,轻轻叩门。
无人应答。隔壁邻居闻声探头,是个老太太,看到我和我身后模糊的李响(常人看不见),愣了一下:“你们找老王?唉,别敲了,老王……前天上午,走了。也是可怜,一个人在家,发病了没人知道,等发现的时候,都凉了……”
李响的魂体猛地一震,几乎要溃散。他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向邻居老太太,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
“前天……上午?”他声音飘忽得几乎听不见。
“是啊,就前天。比你还早呢,小伙子。”老太太以为我在问,顺口答道,又叹息着关上了门。
李响僵在原地。
他死于前天午时,而王大爷,死于前天上午。
他拼着最后的执念想要送达的这份餐,订餐人,在他出事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他慢慢转过身,魂体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更加透明、脆弱。
他看着地上并不存在的影子,又看看我,脸上是一种混杂了荒诞、悲凉、以及巨大无力的表情。
“我……我急着送餐……闯了红灯……”他声音哽咽,却没有眼泪,鬼魂流不出泪,“我死了……我以为至少……至少能把饭送到……可是……他根本不需要了……他比我还先走……”
他追求的全勤奖,他害怕的差评,他拼死想要完成的订单,在生死面前,成了一个苍白又讽刺的笑话。
他死的毫无意义,他最后的坚持也毫无意义。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电视声。
李响的魂体越来越淡,那股支撑着他送餐的执念正在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死亡的真实与虚无所带来的巨大空洞。
他快要散了。
“并非毫无意义。”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即将溃散的灵识中,“你牵挂一个陌生老人的安危,至死未休。这份心意,无论他是否收到,都已存在。你死于尽责路上,虽憾,不辱。”
我伸出手,指尖凝聚一点心渊鉴的微光,点向他眉心,稳住他即将消散的魂体。
“你之执念,可了矣。王大爷魂魄已入地府,他可收到你的歉意与挂念。而你的责任,已尽。”
随着我的话语和那点微光,李响眼中那巨大的空洞和悲凉,渐渐被一丝了悟与平静取代。
他再次看向那扇门,又看看我,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掌柜。”他直起身,魂体稳定了许多,虽然依旧透明,却不再有即将溃散的迹象,“我……我该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他最后看了一眼撒在当铺地上的、早已冰冷的饭菜,身影缓缓变淡,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去,前往地府,进入轮回。
我弯腰,捡起那个空掉的保温袋和打翻的餐盒,将它们轻轻放在301门口。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当铺,账册上已浮现新的字迹,墨迹很淡,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与生死的凉意:
“录,外卖员李响,魂念送餐,方知订餐人已先逝。执念顿空,几近溃散。点其心意,慰其魂安。黄泉路上无外卖,红尘一单是暖寒。人鬼皆过客,心念可通幽。”
我合上账册。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不知有多少份外卖正在路上飞驰,不知有多少扇门后,有人在等待一份温热,或独自面对永恒的冰冷。
执念驿灯的光芒静静亮着,它照见过太多生死之间的遗憾与温暖。
有些送达,永无回音;有些心意,跨越了阴阳。
这便是人间,匆忙,残酷,又总有些微不足道的坚持,在死亡降临后,依然闪烁着微弱却真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