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当铺的窗棂。
一股混合着烟火焦灼、水汽蒸腾，以及一丝极淡、却异常精纯妖气的风，猛地推开了虚掩的店门。
风铃急促地响了两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带着浓烈的疲惫与硝烟味。
是个穿着被烟熏火燎得发白、还带着湿痕的消防员制服的男人，三十许岁，面容刚毅，眼神却有些涣散，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毛茸茸、一动不动的黑色物体。
他叫陆战，是市消防支队的尖兵。
此刻，他无暇顾及当铺的奇异，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到柜台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救……救救它！掌柜，求您救救它！它……它救了我们全队……”
他颤抖着手，将怀中那团黑色物体轻轻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无一丝杂毛的猫，体型比寻常家猫大上一圈，此刻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上柔软的毛发多处焦黑卷曲，隐隐有雷击的痕迹，更奇异的是，它周身萦绕着一股即将消散的、淡金色的灵光。
是猫妖，而且是正在渡劫、却遭遇意外的猫妖。
我的目光扫过黑猫，落在陆战焦急绝望的脸上。“它是妖，你是人，何故至此？”
陆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语速极快地叙述起来。
昨夜，城中老旧居民区发生特大火灾，他们中队奉命深入火场搜救。
火势诡异，蔓延极快，更不时有结构坍塌。
就在他们小队即将被火焰与浓烟包围，陷入绝境时，这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猫，如同鬼魅般在前方引路，它的眼睛在浓烟中发出幽幽绿光，竟能看穿障碍，避开最危险的塌方点。
更神奇的是，每当有燃烧物砸落，它总能提前预警，甚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用身体撞开小的坠落物。
靠着这只猫的指引，他们小队奇迹般地全员撤出，还救出了几名被困群众。
然而，就在撤出火场的最后关头，一根燃烧的巨梁坍塌，直砸向殿后的陆战。
千钧一发之际，那黑猫发出一声凄厉尖啸，竟猛地跃起，浑身爆发出耀眼的金光，硬生生撞偏了那根巨梁！
黑猫被砸落的火星和冲击波扫中，摔落在地，而天空，恰在此时劈下一道诡异的、细小的苍雷，正中黑猫！
“那道雷……不对劲，不像平常的雷。”陆战声音发颤，“它中雷之后，就成这样了……队里的医生说没外伤，但心跳越来越弱……我、我没办法了，想起队里老班长提过忘川巷的传说，就抱着它一路跑来了……”
陆战不知道的是，那黑猫并非普通猫妖，而是修行数百年、昨夜正值“化形雷劫”的关键时刻。
它本应在深山无人处渡劫，却被城中冲天怨气与火灾引发的混乱灵气吸引，又见消防员舍生忘死救人，动了恻隐之心，现身引路。
救人耗损了它部分护体妖力，最后为救陆战硬抗巨梁更是伤及本源，导致雷劫临体时毫无防备，被天雷重创，道行几乎全废，性命垂危。
“它名墨影，已修行四百七十载。”我指尖轻触黑猫额头，感知着它残存的微弱灵识，对陆战道，“昨夜是它化形雷劫，为救你等，抗劫失败，妖丹破碎，灵魄将散。”
陆战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化形……雷劫？妖丹碎了？那……那还有救吗？要我的命换它的命也行！”
“凡人阳寿，于它无大补。”我摇头。
“它乃灵猫，有九命之说。实则非是九条性命，而是九次‘涅盘’之机，每次皆需耗费本源与漫长岁月积累。
它已用去八次，昨夜是最后一次机会，亦是最凶险的化形之劫。劫败，则第九命耗尽，魂飞魄散。”
陆战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望着柜台上气息奄奄的黑猫，虎目含泪。
这猫救了他和战友的命，他却只能眼睁睁看它死去？
就在这时，那黑猫墨影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竟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金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却清晰地倒映出陆战悲痛的脸。
它极其微弱地“喵”了一声，一道细若游丝的意念，传入我与陆战心间：
“典……当……”
“你要典当什么？”我问。
墨影的目光，眷恋地落在陆战染着烟灰的消防员徽章上，意念断续却清晰：“典当……我的‘第九命’……换……换他……”
它看向陆战，意念中充满了决绝的温柔与不舍：“换他……平安……退休……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猫有九命，最后一命，是它存在的根本，是轮回的凭依。
典当第九命，意味着它将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再无来世。
而它换取的对象，竟然不是自己的生机，而是救它、它也救了的人类——陆战的平安。
陆战听懂了，瞬间泪如雨下，拼命摇头：“不！不行！墨影！我不要！我要你活着！你活下来！”
墨影却不再看他，只是固执地望着我，金色的瞳孔中，那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沉默地看着这一人一妖。
陆战舍生忘死，护卫众生，是人间大勇；墨影知恩图报，舍命相救，是妖族大义。
而今，这猫妖更是愿以自身存在的彻底终结，换取恩人一生的平安顺遂。
这份超越了种族与生死的守护之心，沉重而纯粹。
“你可知，”我对墨影道，“即便典当成功，你也看不到他平安退休的那一天。你会立刻消散。”
墨影的意念传来，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无妨……我活了很久……见过山河……昨夜……也见过……最美的‘火’……与最亮的‘人’……值了……护他安好……便是……我的道……”
我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伸出手，悬于墨影额前。
心渊鉴的光芒微微亮起，并未强行抽取，而是如同一道桥梁，连接了墨影那即将彻底溃散的第九命本源，与陆战未来的命运长河。
“以汝九命之终，契彼百岁之安。灾厄不近，劫难远离，身强体健，福泽绵长。”我低声念诵，古老的契约之力在当铺内流淌。
墨影身上最后那点淡金色的灵光，如同被引燃的灯油，猛地明亮了一瞬，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温柔地包裹住陆战。
陆战只觉一股温煦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多日救火积累的疲惫与暗伤仿佛被抚平，心中那因目睹牺牲、身处危险而常存的惊悸与沉重，也奇异地安宁下来。
而柜台上的黑猫墨影，在那金色光点离体后，身体迅速变得冰冷、僵硬，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断绝。
它安详地闭着眼，如同沉睡。
金色光点渐渐融入陆战体内，消失不见。契约已成。
陆战跪倒在柜台前，抱着墨影冰冷的身体，无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
我静立片刻，取出一方洁净的白布，轻轻盖在墨影身上。“它心愿已了。你之平安，便是它存在过的证明。带它回去吧，好生安葬。”
陆战哭了许久，才红着眼睛，用白布小心翼翼地将墨影包裹好，紧紧抱在怀里，对着我深深鞠躬，喉头哽咽，说不出话，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当铺。
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无比孤寂，却又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守护着，坚定地走向人间烟火。
后来，陆战依旧奋战在消防一线，出生入死，却奇迹般地总能化险为夷。
好几次极度危险的救援，他都险死还生，连医生都说不可思议。
他身体素质极佳，几乎从不生病。他平安地干到了退休年龄，告别了挚爱的消防事业。
退休后，他致力于消防知识普及和救助流浪动物，一生无病无灾，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据说，他家中始终挂着一幅黑猫的剪影，眼神锐利，栩栩如生。
老人常对着剪影喃喃自语，仿佛在与老友聊天。
而在墨影消散的地方，后来长出了一株罕见的金色兰草，年年开花，幽香袭人，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气息。
账册上，墨迹如夜色流淌，又似金光点点：
“录，渡劫猫妖墨影，为报消防员陆战救命恩，典当第九命，换其一生平安。妖丹碎，恩义全；九命尽，契缘深。人妖殊途，道义相通；一命换一诺，此情灼古今。”
这笔典当，是一位妖族用自己存在的终结，为人间勇士换来的岁月静好。
执念驿灯的光芒，不仅照亮超凡的因果，也见证了这份跨越种族、以命相酬的深重情义。
有些守护，无需言语，甚至无需被守护者知晓，它就在那里，如影随形，庇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