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镇有个落魄书生,名叫陈明远,屡试不第,家徒四壁,唯有一手丹青妙笔,能画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这年隆冬,炭火将尽,饥寒交迫之际,他对着墙上自己画的一幅《仕女赏梅图》哀叹:“画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虚影,若能换些银钱米粮,该有多好……”
话音未落,窗外风雪声似乎一滞,画中那拈花仕女的眼睛,竟微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当夜,陈明远做了个怪梦。
梦中一个穿着缁衣的老妪,递给他一面边缘泛黄、触手冰凉的菱花铜镜,声音沙哑如磨砂:“以此镜照画,心诚则灵,画中物可暂活一炷香,为你解忧。然切记,镜不照人,尤不可自照,否则……”
后面的话被风雪吹散,陈明远惊醒,发现枕边竟真放着那面古镜!
他将信将疑,拿起铜镜,对着墙上那幅《仕女赏梅图》一照。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镜中映出的画境仿佛活了过来,梅枝轻颤,雪花飘落,那画中仕女竟从袖中取出一支真正的、带着幽香的绿萼梅,轻轻放在镜前桌上!
一炷香后,梅花与镜中幻象一同消失,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冷香,证明并非幻觉。
陈明远又惊又喜,如获至宝。
他试着画了一锭元宝,用镜一照,镜中果然映出金灿灿的元宝,下一刻,一锭沉甸甸的真银子便出现在桌上!
虽一炷香后化为乌有,但那片刻的真实,已足够他换米充饥。
初时,他只解燃眉之急。
画米面,画棉衣,画些许铜钱。
镜中取物,须臾便逝,他也谨记梦中老妪告诫,从不用镜子照自己,甚至不敢多看镜中倒影。
可人心不足。
饱暖之后,他便思淫欲。
看着邻家女儿荆钗布裙,他想起画中那些绮罗珠翠的仕女。
他开始画绫罗绸缎,画珠宝首饰,用镜子照出,在它们消失前,尽情抚摸观赏,沉浸在虚假的富贵梦中。
镇上人渐渐觉得陈书生阔绰了,虽不见恒产,但偶尔能沽酒买肉,衣衫也光鲜了些。
有人问起,他只推说卖画所得。
这日,镇上来了一伙跑马卖解的艺人,其中一位舞刀的绿衣少女,名唤阿阮,英气勃勃,眉眼鲜活,与陈明远平日所画那些柔弱仕女截然不同。
陈明远一见倾心,几番接触,阿阮对他也颇有好感。
可他自知家底空空,如何配得上?
邪念顿生。
他想起古镜之能,一个疯狂的念头滋生:
若能画一座深宅大院,几顷良田,用镜子照出,骗得阿阮倾心,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幻象消失,她又能如何?
他精心绘制了一幅《桃源别业图》,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仆从如云,极尽奢华。
完工后,他迫不及待地举起古镜。
这一次,镜中映出的景象并未立刻化为实物。那画境在镜中扭曲、扩展,仿佛另一个空间在叠加。
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镜中传来,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竟已身处画中世界!
朱楼画栋,暖风拂面,仆役躬身问安,一切都无比真实。
他掐了自己一把,生疼。
这不是须臾即逝的幻象,他……他进入了画中!
狂喜淹没了他。
他立刻去找阿阮,将她引至这“桃源别业”。
阿阮见这仙境般的宅院,又见陈明远一身锦袍,前呼后拥,惊愕之余,不免信了他是隐世的富家公子。
陈明远用画中美酒佳肴款待,甜言蜜语哄骗,当夜,便留阿阮宿于画中绣楼。
红绡帐暖,颠鸾倒凤。
陈明远志得意满,以为自己计策得逞。
直至午夜梦回,他感到怀中躯体渐渐冰冷。
侧头一看,差点魂飞魄散——身边哪有什么阿阮!躺着的,是一个以彩墨绘制、五官扁平、色彩艳丽的纸人!
纸人脸颊上两团腮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他尖叫着推开纸人,跌下床榻。
环顾四周,这画中世界也变了模样。
白日的富丽堂皇褪去,露出原本的底色——一切都是扁平的、由笔墨构成的虚假景象。
朱红的柱子是颜料堆砌,青翠的假山是墨迹渲染,那些垂手侍立的仆役,全是一个个眼神空洞、动作僵硬的纸扎人!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画里!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发疯似的冲向画境的边界,却撞上一堵无形的、柔软的墙壁,如同撞入浓稠的墨汁,被弹了回来。
这时,一个穿着缁衣的老妪身影,在不远处的廊下缓缓凝聚成形,正是梦中赠镜那位!
她脸上带着讥诮的冷笑:“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以为你在利用画境,实则是画境在吞你精魂。此境需活人气息滋养,方能维持不散。你既进来,便成了这画皮的一部分,永世为奴吧!”
陈明远崩溃求饶,老妪却不再理会,身影渐渐淡去。
画中无日月,只有永恒的虚假繁华。
陈明远试图寻找出口,却发现这画境如同迷宫,无论如何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他饥饿难耐,画中的美食美酒入口,却如同嚼蜡,无法果腹。
他疲惫不堪,躺在锦缎被褥上,却感觉如同卧于寒冰。
他开始出现幻觉,看到阿阮在画外焦急地寻找他,看到他年迈的母亲在破屋中垂泪。
他悔恨交加,以头撞地,却连疼痛都变得模糊。
他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
皮肤渐渐失去血色,变得如同宣纸般脆薄,能隐约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也变成了纤细的墨线。
他的动作开始僵硬,思维变得迟缓,仿佛正在被同化成另一个纸扎人。
而现实中,那幅《桃源别业图》依旧挂在陈明远家徒四壁的墙上。
偶尔有邻居路过,会瞥见画中似乎多了一个穿着书生袍、面容模糊、行动迟缓的仆役身影,与周围那些纸扎人无异。
阿阮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陈明远冰冷的破屋中,哪有什么深宅大院?
她羞愤交加,只当遇人不淑,受了欺骗,很快便随戏班离开了柳溪镇。
那面古镜,从桌上跌落,镜面裂开一道细纹,被灰尘掩埋。
无人知晓,画中多出来的那个书生仆役,眼中是否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陈明远的、绝望而悔恨的神采。
他成了自己贪欲造就的囚徒,在一场永无止境的繁华梦境中,慢慢褪色,慢慢干枯,直至与那画皮之境,彻底融为一体。
而那面破损的古镜,或许仍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下一个心有不甘的画家,或者下一个……渴望虚幻的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