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仓房前的石台上，铁皮罐静静躺着，“张”字朝上。陈麦穗站在一旁，右手插在鹿皮囊里，指尖碰着那块拼合过的残片。她没说话，只等里正开口。
里正赵德坐在石凳上，铜杖拄地，脸色沉得像雨前的天。他看了眼被押来的张老三，又看了看陈麦穗。
“你带来的东西，我都看了。”他说，“现在当着众人面，把话说清楚。”
人群围在外圈，没人出声。几个孩子扒着大人肩膀往里瞧，脚边的狗也伏着不动。
陈麦穗点头，从囊中取出两片铁皮。一片是昨夜拾得的焦黑残片，边缘参差；另一片是今早在西巷起出的完整罐体。她蹲下身，将两者对齐——缺口严丝合缝。
“这是同一个罐子裂开的。”她说，“一个装了火油，烧了布市；另一个，准备再烧一次。”
她抬头看向张老三：“你在牙行管账三年，经手多少货都记得清。可你说这罐是捡来装豆子的？它还没进过豆坊的大门。”
张老三跪在地上，膝盖压着尘土。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发干：“我……我是怕才拿的！有人逼我！我不敢不听！”
“谁逼你？”里正问。
“蒙面人！夜里来的，不说名字，也不露脸。他说我要不做，牙行就归别人管，我一家老小都没活路！”
“那你为何要在罐底刻自己的姓？”陈麦穗打断他。
“我……我是慌了！怕被人发现，想推给别人！”
陈麦穗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接罐时，右肩往下沉，左手护住肚子。你平时称货用左手，动作熟得很。那天却像不认识自己的手。”
她停了一下：“人紧张会抖，但不会改惯用手。你是心虚，不是害怕。”
张老三眼神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陈麦穗站起，转向里正：“他还连夜刮掉旧漆，在新铁皮上刻‘张’字。刀痕新鲜，没有锈迹。要是早就有，风吹雨淋这么多天，不可能还这么亮。”
她拿出炭笔，在陶片上画出昨夜巷中的情景：一人递罐，一人接，身形比例分明。“他接过时身体后仰，重心不稳。这不是被迫，是贪那五十金，又怕事后担责，想把祸推给看不见的人。”
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里正盯着张老三，声音低下去：“你是我赵家人，虽不出五服，也是族中子弟。牙行交你管，是信你能守规矩。可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被吓的？被逼的？”
张老三摇头：“我不是不想认……我是真的被人威胁！”
“那你为何不报官？”陈麦穗问。
“我……我怕惹祸上身……”
“那你烧别人的时候，想过他们会不会惹祸上身吗？”她的声音冷下来，“赵王氏的儿子昨夜守摊没回家，差点被火封在屋里。里厨妇的孙女在东区卖酱，铺子全烧了。她们没威胁你，也没拿你一文钱。”
张老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里正缓缓站起来，一手扶住铜杖。他走到石台前，拿起那只铁皮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重重放在桌上。
“啪”的一声，惊得旁边一个小女孩缩了缩脖子。
“张老三！”里正喝道，“纵火毁市，害及乡邻，欺瞒里正，伪造证据。依《秦律·贼律》第六条，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永不得归！”
张老三猛地抬头，脸色煞白：“里正！您不能这样！我是赵家人啊！”
“正因为你是赵家人，才更该知耻！”里正声音震得屋檐下的灰簌簌落下，“族规第一条是什么？护乡里，守公道！你非但不守，还亲手点火，毁的是大家的活路！你还配姓赵？”
张老三扑倒在地，双手抓着地面，指甲抠进土里：“我不该贪心……我不该接那个罐子……求您饶我一次！让我赎罪！”
“赎罪？”陈麦穗看着他，“你打算怎么赎？拿什么还那些被烧掉的布？那些没了营生的人，你让他们吃什么？”
“我可以做工！可以赔钱！只要别流放……我爹娘还在家，我儿子才六岁……”
“他们不该养出你这样的儿子。”里正转身，不再看他，“带下去。”
两名保甲上前，架起张老三。他挣扎了一下，腿软得站不住，整个人被拖着往后退。嘴里还在喊：“我不是主谋！真是有人指使我！你们不能这样！不能——”
声音越来越远。
人群安静地看着囚车被推出村口，轮子碾过碎石，留下两道浅印。
里正坐回石凳，手搭在铜杖上，闭了闭眼。
陈麦穗没动。她站在原地，目光越过仓房屋顶，落在牙行方向。那里有一条小径，藏在坡地阴影下，通向墟市后山。
草丛晃了一下。
她抬手指过去：“里正，刚才那人还在。”
里正睁眼：“谁？”
“蒙面人。”她说，“他没走远。火油味还在风里。”
里正皱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条小径静悄悄的，只有野草随风摆动。
“你确定？”他问。
“他一直在看。”陈麦穗声音很轻，“从昨晚到现在，一次都没离开。”
里正沉默片刻，握紧了铜杖。
“你要怎么办？”他问。
“先把这条道封了。”她说，“再查牙行账本。张老三一个人动不了这么多火油，肯定有人供他货。”
里正点头：“我可以准你查。”
“不止是查。”她看着他，“以后墟市的事，不能再由男人独管。市女吏已经上了岗，该让她们参与稽核。”
里正眉头一跳：“你说什么？”
“赵王氏能算账，里厨妇敢说话，她们比谁都清楚哪些铺子短秤、哪些人囤货。”她说，“这次若不是她们盯住东区，火势早就往北蔓延了。”
“妇人干政……不合祖训。”里正低声说。
“祖训挡不住火。”她直视他，“您刚才说张老三是赵家人，就更该知耻。可您有没有想过，那些被烧的人，也是赵家村的人？她们也要吃饭，也要活下去。”
里正没答话。
风吹过来，带着一点焦味。
陈麦穗没收回视线。她盯着那条小径，右手慢慢握紧。
草尖微微颤了一下。
她忽然迈步往前走。
“你去哪儿？”里正问。
“去看看。”她说，“那条路上，应该有脚印。”
她踩上坡地边缘，鞋底碾过碎石。一只手按在腰间鹿皮囊上，像是随时要掏出什么东西。
前方草丛分开一道缝隙。
一只沾着泥的布鞋底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