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煜亲王府的日子还在继续,与从前并无二致。
那趟山上之行,见证过兰策的惨淡结局后,似乎未曾在这座巍峨府邸投下丝毫涟漪。
兰灏小心观察了几日。兰煜雪依旧按时上朝,下朝后便在书房处理政务,神情专注,未见异常。
父子二人时常一同用膳,也会聊些朝堂动向,或是兰灏与海家嫡女婚事的筹备细节,气氛甚至比往日更为和缓。
兰策的死,只是一滴雨水落入深潭,悄无声息,未留痕迹。
京城的喧嚣也依旧在别处上演。听闻永昌伯府那位素来跳脱的三公子卓练,突然患了场重病,自此闭门不出;其二公子卓明也停了职,专心在府中照料,外人都赞一句,兄弟情深。
又有传闻,九公主竟相中了一位五品小官,婚期已定,惹得宫里宫外议论纷纷。
还有那张侍郎家的纨绔,在秦楼楚馆连醉三日,气得老父亲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
热闹一桩接着一桩,人们津津乐道,没人知道月老祠那一夜的火光与哭声,他们都陷入新的谈资。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平静地滑过。
这日,兰煜雪独自坐在书房,手执一份公文。起初还能凝神细看,渐渐地,纸上的字迹却开始模糊、游移,连成一片墨色。
他不知不觉走了神,目光虚空地落在某处,脑中空空,又仿佛塞满乱絮。待猛然惊觉时,才发现公文已被自己无意识攥出褶皱。他随手将公文丢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心中某个角落似被轻轻触动。他沉默片刻,伸手从抽屉深处取出一物,正是那日从月老祠地上拾起的木雕圆片。边缘磨损,雕刻的纹路简单却莫名执着。
他将其举到眼前,对着窗格透入的天光,看了许久。翻来覆去,指腹摩挲过每一道刻痕,却始终参不透这究竟是什么?
这么一个不值钱的小东西,有什么魔力,让兰策在最后时刻,特意买下它,甚至还对着它,笑了一下?
“咔哒。”
一声极轻的响动,房门被推开又迅速合拢。承影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他抱拳行礼,动作间,怀中那柄与他同名的“承影剑”剑鞘碰到冷硬掌心发出轻响。
这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成功拉回兰煜雪的思绪。
兰煜雪抬眸,眼底不见波澜,“如何?”
承影垂首,声音压得极低,“王爷,雷烈自知嘴不严,被找到后, 他自刎了。”
“死了?也好。”兰煜雪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指尖在木雕圆片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不用继续查了。”
承影握紧拳头,他明白,雷烈死不足惜,王爷不会因此怪罪兰灏。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
良久,兰煜雪才又开口,问起另一个名字,“顾清风呢?”
承影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简练一句,“一直在竹心苑,未曾离开。”
兰煜雪闻言,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木雕,指尖抚过边缘,极轻地叹息,
“罢了,随他去吧。”
兰煜雪的目光从手中的木雕移开,落在承影身上。承影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往常,可紧绷的下颌线与过于笔直的站姿,却泄露了无声的情绪。
“你在怪本王?”兰煜雪声音带着疲惫,承影看着兰策长大,感情自不一般。
承影低下头,“属下不敢。”
不敢。
不是没有。
兰煜雪木然地挥了挥手,透出厌倦,“下去吧。”
“是。”承影躬身,向后退了两步。脚步却又是一顿。
他抬起眼,看向兰煜雪,声音压得更低,“王爷,还有一事。策儿生前,似乎觉察出九环和金剑有些不对,曾隐晦提醒属下留意。属下顺着查了查,确实有些不寻常,涉及宫里,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兰煜雪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只眼神深了几分。他垂眸看着木牌,“他看着骄纵跳脱,但素来机敏。你,继续查下去,务必弄清楚。”
“属下明白。”承影不再多言,行礼后如来时一样悄然退出书房。
书房再次陷入寂静,静的能听到自己呼吸声。兰煜雪独自坐在宽大的圈椅里,指腹反复描摹着木牌的纹路,试图拼凑出那孩子最后的心思。
忽然,他像是被什么牵引,倏地转向书案一侧紫檀木的精致锦盒。盒盖紧闭,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祥云纹路。
他伸手,打开盒盖。
柔软的丝绸衬垫中静静躺着一块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正是那块象征着煜亲王府世子身份、兰策随身佩戴了十多年的玉佩。
自他被夺去世子之位后,这玉佩便被收回,一直锁在此处。
兰煜雪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他缓缓地,几乎是带着某种迟疑的抗拒,将左手掌心那枚圆形木雕,轻轻拿起,悬在玉佩上方。
然后,对准,缓缓放下。
木雕的边缘、弧度、甚至某些隐约的起伏…竟与玉佩的形状轮廓,几乎不差分毫地重合在一起!
兰煜雪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仿佛被这无声的重合狠狠刺中。
他腰板一松,被骤然抽走所有支撑的力道,整个人向后陷入圈椅中,握着木雕的手一松,无力垂在扶手上,久久无法动弹。
另一边,竹心苑。
顾清风将自己和这座院子都仔细收拾了一番,梳洗过后,便在此住了下来。院门外,有兰灏不放心派来的人日夜守着,生怕他想不开。顾清风知道,却也并不在意。
这日,他在书房整理。这里的书房比山上的宽敞些,靠窗还多了一张长条桌案。案上摆放着一整套微缩的木雕,正是这座竹心苑的模型。
院落、屋舍、回廊、甚至院角的那丛翠竹,都惟妙惟肖。
顾清风拿起雕琢得栩栩如生的芦花鸡,用软布轻轻擦拭;又抚过小小的石桌石凳,还有挂在檐下的微型鸟笼,笼中甚至还有一只歪着头的小鸟。
一切皆备,唯独,少了在院中生活的小人。
他擦拭的动作蓦然顿住。
他匆忙出门寻到摊子,摊主面色平静,“老朽曾为公子雕刻过木人小像,自然认的出公子。”
自己的,木人小像!“他呢?可曾为他,”
“有。”
两人,在哪儿?
他火速回到竹心苑开始寻找,先将那座微缩的竹心苑模型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视了一遍,没有。
他又在书房的各个书架、抽屉、甚至犄角旮旯都翻找起来。
可是,都没有。
两个本应在此安家的小人,凭空消失了。
顾清风颓然地跌坐在的蒲团上,眼睛干涩发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只剩下空茫的痛楚。
他怔坐良久,才又起身,回到主屋,这里他打扫过,根本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似是累了,看向木床,轻轻靠了上去。
?有轻微的硬物感。
他拿起枕头小心摸着,里面有东西!
他找到开口,摸索着,是,荷包。
心猛地一跳。
他认得这个荷包。是兰策从前常年挂在身上的那个,青色锦缎,边缘有些磨损。兰策曾说,里面放了安神的草药,挂了三年多,早已习惯,带着才觉得安心。
它怎么会在这里?
顾清风的手指有些颤抖,小心地拆开荷包的抽绳。先将里面已经没什么气味的草药包取出,接着,指尖触及荷包最底部一个硬硬的、小小的物件。
将其轻轻倒出,捧在掌心。
是一个木雕的小人。雕工极好,生动的神韵,眉眼神情,衣袂姿态……
顾清风的瞳孔,一点一点,不可抑制地放大,呼吸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这是,我。
是在山上时的自己,负手而立,眉目清冷,正是兰策最常看到的模样。
策儿,一直,一直将我的木人小像,贴身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