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庄子，兰策沿着土路慢慢走。他还有些事未了，对了，还得买些纸钱。
方向是京城。他并不在意是否会撞见故人、惹上麻烦，—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坏呢？等这最后几件事做完，给爹娘烧过纸，他再想，是去四处走走，还是就留在后山，陪着他们。
半个时辰的路，他走走停停，耗了近一个时辰才到。
距那场变故，已过去半月有余。京城的街巷依旧熙攘，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换过几轮，似乎再无人记得前煜亲王世子兰策这个名字。
他先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门楣上悬着小小的匾额：竹心苑。
推门而入，一草一木，亭台布局，与他记忆里三仙山上的竹心苑有八九分相似。他一时怔在原地，恍惚间，仿佛一步踏回了旧日时光。
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竹节、石桌、凉亭的栏杆，触感真实而冰凉。
走进竹屋，似回忆起当初在山上的生活，环视屋内简洁却十分还原的陈设，他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几不可察。在桌案前坐下，随手翻开一卷书，是他从前抄的。待他再抬眼时，日头已微微偏西。
收起笔，重新背好包袱。桌上，静静躺着那块姻缘牌，曾被丢进炭火，边缘焦黑，刻着名字的一面已烧得模糊难辨。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转身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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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竹心苑，他走向记忆里旧茶馆旁那个木雕小摊。
摊主还是那位头发半白的老者，见他在摊前站定，抬起脸时明显一怔。老者素来话少，听完兰策要雕刻的东西后，却多了一句，“这东西，半个时辰便能做好。公子且等一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兰策的模样，声音压低了些，“公子，务必保重身体。”
兰策微微颔首，“多谢。”
旧茶馆二楼，老板燕云颉早已瞥见那道身影。待看清来人面容与形容，心中霎时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往日的恭敬，亲自下楼相迎。
“公子，”他拱手，语气如常，“既要等木雕，不如还如从前，去二楼雅间稍候？新到的碧螺春，给您沏上。”
兰策原本只是靠在墙边歇息，闻言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随他上了楼。
从前，每每思念顾清风时，他便来这儿，订做一个木雕，点一壶茶，然后趴在二楼的窗口，看楼下老者一刀一刀，将记忆里的旧物慢慢复刻成形。不知不觉间，他那座竹心苑里，便摆满了这些自旧时光里打捞而来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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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亲王府，金玉苑。
下人低声禀报完，兰灏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抹混合着讶异与狠厉的光。
“兰策啊兰策，”他轻哼一声，“你是打量我不敢动你，还是仍当自己是世子？竟敢抗旨回京…”
他眼珠一转，整了整衣袖，转身便往兰煜雪的书房疾步走去。
兰煜雪听完，心头也是猛然一跳，“这才几日？他竟敢回来！”
“正是，父王。”兰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陛下明旨将他驱逐出京，永不允返。他这般明目张胆，若被察觉，陛下怪罪下来，我们王府怕是…”
兰煜雪眉头紧锁，先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担忧，顷刻被汹涌的怒气与对祸事的忌惮取代，“人在何处？”
“就在东市边的一家茶馆里。”
“茶馆？”兰煜雪的音调陡然拔高，“他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么？！”
茶馆二楼，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铺了半间雅室。
兰策靠在窗边，微微仰起脸，闭着眼，任那暖意落在眼皮上。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刮了下自己的鼻梁，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砰——！”
雅间的门被猛力踹开，巨响撕裂满室安宁。
兰策尚未回头，身后已传来兰煜雪压着怒火的沉喝，“钟逆！你还真敢在此？！”
兰灏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刻意的无奈与规劝，“钟逆，你在此处便是抗旨，还是速速离去吧。”
兰策没料到兰煜雪会亲自来。他原以为，至多是兰灏悄悄带人来处置自己。心脏处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这个他叫了二十年爹的人，如今唤这屈辱的化名，竟如此顺口。
也是，自己终究不是亲生的。
他放下左手，缓缓坐直身体，右臂不动声色地往回收了收，让宽大的袖口彻底遮住残缺的手指。这才转过身。
兰煜雪一眼便看见他脸上覆着的药布，眉头下意识拧紧，“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兰策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平淡无波，“我这就走。”
“这就走？”兰煜雪眯起眼，上下打量他，语气陡然转厉，“如今连人都不会叫了？半点规矩都没了？这半个多月，你躲到哪里去了？！立刻给我出城，去找大师兄！他为你上山，在师尊灵位前苦苦恳求、替你赎罪！你竟在此优哉游哉，简直不知好歹！”
顾清风？
兰策想起那日自己毁了牌位，顾清风提过让自己跟他走。原来，是回去向陆枕河的在天之灵求情么？陆枕河，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顾清风的第一选择。
他极轻地扯了下嘴角，抬眼，目光空茫茫地投向兰煜雪，“陆枕河，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我就不…”
“你放肆！”兰煜雪勃然变色，厉声截断他的话，“我师尊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见他仍是这副油盐不进、不知感恩的模样，兰煜雪积压的怒火瞬间冲顶，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掴了过去！
兰策本就体虚，被这一巴掌扇得踉跄跌倒，额角重重磕在桌腿上，顿时眼前发黑，锐痛炸开，疼得他闷哼一声，蜷缩起来。
兰灏朝身旁侍立的雷烈递了个眼色。
雷烈会意，大步上前，毫不留情地抬脚便踹在兰策腰腹之间！
“呃啊——！”兰策痛得浑身痉挛，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只能更紧地缩成一团，额角磕伤处渗出的血，蜿蜒流过眉骨，浸入药布边缘。
雷烈却不停手，一把薅住他散乱的长发，粗暴地将人从地上拖起，狠狠摁跪在兰煜雪面前。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迫使兰策不得不仰起脸。
“王爷问话，”雷烈的声音冰冷而凶悍，“岂容你个罪民无理？！”
兰策被迫跪着，发丝凌乱，血迹与苍白的面容形成刺目的对比。他喘着气，仅存的右眼透过散落的发丝望向兰煜雪，那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最后的微光也在这一扯一跪间，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