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开幕日的清晨,许念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晨光投下的朦胧光影,耳边是顾言深沉稳的呼吸声。今天,她筹备了三个月的“技艺的再生”特展将正式对公众开放。这不是她第一个策展项目,却是第一个完全由她主导、承载着她对传统技艺当代转型全部思考的展览。
心跳有些快,是期待,也是紧张。
“醒了?”顾言深的声音带着睡意,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还早。”
“睡不着。”许念转过身面对他,“在想展览的事。”
顾言深睁开眼睛,晨光中他的眼神清明温柔。他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准备了这么久,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需要相信你自己。”
“我知道。”许念轻声说,“但还是紧张。怕观众不理解,怕媒体挑刺,怕……”
“怕什么?”顾言深捧起她的脸,“怕有人说,许念的成功都是因为她是顾言深的未婚妻?”
许念愣了愣,点头。这是她心底最隐秘的恐惧——无论她多努力,总有人会把她的成就归因于他。
“那就让他们说。”顾言深的语气很平静,“你我都清楚事实是什么。而且,”他顿了顿,“即便你真的借了我的力,又怎样?资源本身没有对错,关键看怎么用。你用这些资源做了实实在在的事,扶持了老师傅,培养了年轻人,让传统技艺被看见——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许念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热。他总是能在她最动摇的时候,给她最坚实的支撑。
“起来吧。”顾言深吻了吻她的额头,“今天你是主角,需要最好的状态。”
七点半,两人一起出门。顾言深今天特意推掉了所有工作,说要陪她一整天。车子驶向艺术博物馆的路上,许念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深呼吸调整心情。
“请柬都送到了吗?”她问。
“都送到了。”顾言深说,“祖父、姑姑一家、吴老、周教授、基金会的老师傅们,还有工坊的学徒,都会来。”
“媒体呢?”
“该请的都请了。”顾言深侧头看她,“但念念,记住——媒体怎么写,不重要。重要的是展览本身,是那些被你展示出来的技艺和故事。”
许念点头。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她的理念将正式接受公众的审视。这是一场考试,而她交出的答卷,是她三个月的全心投入,更是她这些年对传统技艺的所有思考。
艺术博物馆门前已经排起了队。许念从侧门进入时,看见展厅里灯光已经调好,展品静静陈列,导览员在做最后的准备。
赵维迎上来,眼里有兴奋也有紧张:“许老师,媒体区已经准备好了,VIp嘉宾陆续到场。一切就绪。”
“辛苦大家了。”许念说。
她走进展厅,最后一次检查每一个展区。入口处是“镜”主题区——巨大的镜面墙上,投射着传统技艺的制作过程影像:漆艺师傅在层层涂刷,织锦匠人在穿梭引线,金缮修复师在描画金线。镜面反射着观众的身影,寓意着传统与当代的相互映照。
接着是“灯”主题区——昏暗的空间里,几盏特制的灯投射出温暖的光束,每一束光下都有一件作品:修复完成的“八破图”残卷、老师傅的精品、当代艺术家的创新之作。光束如同舞台追光,让每一件作品都在黑暗中独自发光。
最特别的是“对话”区。这里并置着三组作品:漆艺老师傅的传世精品与新媒体艺术家的互动装置;织锦匠人的传统纹样与行为艺术家的现场表演影像;金缮修复的古瓷器与观念摄影师的系列作品。传统与现代,技艺与观念,在这里碰撞、对话。
许念站在“对话”区中央,看着这些作品。三个月前,这还只是她脑海中的一个构想。三个月后,它变成了现实。这种从无到有的过程,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许老师,嘉宾差不多到齐了。”工作人员轻声提醒。
许念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这是顾言深特意为她定制的,剪裁利落,既专业又不失女性柔美。她走向媒体区,准备接受开幕前的采访。
上午十点,展览正式开幕。
媒体闪光灯亮成一片,许念站在展厅中央,面对着镜头和话筒。问题一个个抛来,关于策展理念,关于技艺传承,关于传统与当代的关系。
“许老师,您为什么选择‘技艺的再生’这个主题?”
“因为技艺不是古董,是活着的生命。它需要呼吸,需要生长,需要和每个时代对话。”
“展览中传统与当代作品并置,您不怕引起争议吗?”
“争议本身不是坏事。恰恰相反,没有争议意味着没有思考。我希望观众不是被动地欣赏,而是主动地思考——传统是什么?当代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对待那些古老而珍贵的东西?”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许念的回答清晰有力,既有专业深度,又有普世温度。顾言深站在媒体区外,静静地看着她。晨光透过展厅高窗洒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里,从容自信,眼睛里闪着光。
采访结束后,嘉宾开始自由观展。许念陪着顾老爷子、吴老、周教授等长辈参观,为他们讲解每一件作品背后的故事。
走到“八破图”前时,顾老爷子驻足良久:“念念,这幅画修了多久?”
“四个月零七天。”许念回答,“最难的是接笔部分,要推测原作的笔意和色彩。”
“不容易。”老爷子点头,“但你做到了。”
吴老和周教授则更关注技术细节。两人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接笔处的过渡,不时低声交流。最后,周教授直起身:“小许,这几个接笔点,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尤其是水纹这个,几乎看不出修复痕迹。”
“是老师们指导得好。”许念诚恳地说。
“指导归指导,手上功夫是你自己的。”吴老难得露出笑容,“可以出师了。”
长辈们的认可让许念心中温暖。但更让她触动的是普通观众的反应。
她看见一对年轻情侣在“对话”区停留了很久,对着那组漆艺作品热烈讨论;看见几个美院学生在金缮展品前临摹笔记;看见一位老人在织锦作品前抹眼泪,说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奶奶织布的样子。
技艺的意义,就在于这种连接——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不同的人,连接心底最柔软的记忆。
下午,展览对公众开放。人流如织,展厅里渐渐热闹起来。
许念站在二楼的控制室,透过玻璃观察着观众的反应。大部分人是好奇的、赞叹的、沉浸的,但也有质疑的声音。
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对话”区摇头,对同伴说:“这不伦不类。传统就是传统,搞什么当代艺术?”
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在社交媒体上直播,语气夸张:“家人们谁懂啊,这个展览就是炒作吧?策展人是顾氏未来的老板娘,资源咖罢了。”
看见几个艺术评论家聚在一起,表情严肃,不知在讨论什么。
许念的心微微下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些质疑,还是难免难受。
“在想什么?”顾言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上来了,手里拿着两杯水。
“在想那些质疑的声音。”许念接过水,“你说得对,媒体怎么写不重要。但观众怎么想……我还是在意的。”
“在意是正常的。”顾言深站在她身边,一起看着楼下的人群,“但你要分清,哪些是理性的批评,哪些是无端的攻击。前者要听,要反思;后者,不必理会。”
他指向那个摇头的中年男人:“你看他,虽然摇头,但在每件作品前都停留很久。他可能不理解,但他在认真看。这就够了。”
又指向那几个评论家:“他们在争论,说明展览引发了思考。这恰恰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许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那个中年男人虽然表情不赞同,但看得很仔细。评论家们虽然争论激烈,但都拿着笔记本认真记录。
“至于那些说你是资源咖的……”顾言深顿了顿,“念念,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永远不缺酸葡萄心理的人。你越成功,这种声音就越多。但真正有判断力的人,会看到你的作品,你的努力,你的价值。”
许念靠在他肩上,感到一种安定的力量。是啊,她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但只要有一个观众因为这场展览,对传统技艺有了新的认识;只要有一个年轻人因此对这条路产生兴趣;只要有一个老师傅因此被看见、被尊重——那这一切就值得。
“对了,”顾言深想起什么,“刚才基金会那边来消息,展览开幕才半天,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未来的传承’墙上留了联系方式。还有三个年轻人直接找到工作人员,问能不能报名学徒计划。”
许念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真的。”顾言深微笑,“你看,你担心的那些质疑,和这些实实在在的回应相比,哪个更重要?”
展览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闭馆。送走最后一批观众,许念和策展团队开了一个简短的总结会。数据显示,今天入场观众超过两千人,社交媒体相关话题阅读量破百万,媒体发稿三十余篇——对于一个专业性较强的展览来说,这是相当不错的开局。
更重要的是,“未来的传承”墙上留下了八十七个联系方式,现场有五人直接报名了工坊的学徒计划。
“许老师,我们成功了。”赵维难掩兴奋,“不仅是展览成功了,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触动了人,真的启动了传承。”
许念看着团队里一张张疲惫但兴奋的脸,心中充满感激:“谢谢大家。这三个月,辛苦各位了。”
“是许老师的理念打动人。”一位年轻策展助理说,“我爸妈今天也来了,他们以前总觉得我做这行没前途。但今天看完展览,我爸说,‘闺女,你做的是有意义的事。’”
许念的眼眶热了。这就是她想要的一一让更多人理解,文化传承不是阳春白雪,不是故纸堆里的东西,它是活的,有温度的,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晚上九点,许念和顾言深终于回到家。两人都累极了,但精神很兴奋。
顾言深热了简单的晚饭,两人坐在小小的餐桌前,分享着今天的见闻
“那个在织锦前哭的老人,”许念说,“工作人员后来跟她聊了。她说她奶奶以前就是织锦的,她小时候最喜欢看奶奶织布。后来奶奶去世了,织布机也卖了。今天看到那些纹样,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这就是传承的意义。”顾言深给她夹菜,“连起断裂的记忆。”
“还有那几个美院学生,他们问能不能来工坊做社会实践。我说当然可以。”
“基金会那边,王老今天也来了。他特别高兴,说从来没想过,漆艺能跟新媒体艺术放在一起展览。他说,这种展示方式,让年轻人更愿意了解传统。”
两人聊了很久,直到饭菜都凉了。但谁也不想停下来——今天有太多值得分享的瞬间,太多触动心弦的故事。
最后,许念说:“顾言深,谢谢你。”
“又谢什么?”
“谢谢你在所有人质疑我的时候,坚定地相信我。谢谢你在我不自信的时候,告诉我‘你可以’。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平台,让我可以做这些事。”
顾言深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许念,你要记住——平台是我给的,但站在平台中央发光的是你自己。我没有给你才华,没有给你热情,没有给你坚持。这些,都是你自己的。”
他握住她的手:“我只是很幸运,能站在台下,看着你发光。”
夜色渐深,两人洗漱后躺在床上。许念累极了,却睡不着。脑海里回放着今天的画面——观众的眼睛,作品的细节,那些肯定与质疑,感动与思考。
“顾言深。”她轻声唤。
“嗯?”
“今天有人问我,办这个展览,是不是想证明什么。”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想展示——展示技艺的美,展示传承的力量,展示古老的东西如何在当代活着。”
顾言深将她拥入怀中:“很好的回答。”
“但我后来想,”许念继续说,“也许我还是想证明一点东西——证明热爱有价值,证明坚持有意义,证明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还有人愿意慢下来,做那些需要时间沉淀的事。”
“你证明了。”顾言深的声音在黑暗中温柔而坚定,“今天的两千个观众,就是证明。那些留下的联系方式,那些报名的年轻人,那些被触动的老人,都是证明。”
许念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深沉的满足。今天很累,但值得。明天,展览还将继续,工坊还要照常运作,学徒们还要上课,基金会还要推进。
路还很长,但她会继续走下去。而且她知道,无论走多远,身旁都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陪她看沿途的风景。
夜色温柔,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镜中映出的传统,灯下照亮的当代,都在这个夜晚,安静地生长、对话、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