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寅时三刻,长安城还浸在墨蓝色的夜色里,只有丞相府的东书房已然亮起了灯。
那是一盏青铜连枝灯,五朵灯花静静燃着,将书房中央照得通透。简宇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披一件玄色貂裘,内里是月白色的深衣。他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普通的青玉簪子将头发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让他平日威严的轮廓柔和了些许。
书案上摊开的,正是那份关于曹操及其部属安置方案的细目。简宇看得很慢,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左手中指上一枚不起眼的银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戒面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的目光在“光禄勋”三个字上停留得尤其久。
这个位置,太巧妙了。
光禄勋,银印青绶,位列九卿。名义上“掌宫殿门户、宿卫侍从、殿内文书传递”,是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侍从长官,出入禁中,参预朝会,地位清贵显赫。本朝以来,能任此职者,非外戚即重臣,或是皇帝最为信重的近臣。
然而,在这长安城中,在简宇亲手建立的体系里,这一切都只是“名义上”。
真正的宫殿宿卫,自内而外,分作三层。最内一层,是虎贲中郎将典韦所率的虎卫,皆是从百战老兵中遴选的身经百战、家世清白之士,日夜轮值,守卫宫禁最核心的几处殿宇与皇帝、简宇本人的居所。中间一层,是羽林中郎将吴匡所掌的羽林骑,选拔长安良家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负责宫城各门守卫与宫内巡警。最外一层,才是卫尉所辖的宫门卫士与巡城兵马。
这三层防卫,长官皆是简宇的心腹,兵员皆经过严格筛选与忠诚考核,制度严密,环环相扣。曹操这个光禄勋,能“掌”的,大概只有那些早已被典韦、吴匡等人安排得滴水不漏的宿卫名册,以及那些按固定时辰开启关闭、且有羽林军士实际把守的“宫殿门户”。至于侍从,宫中内侍皆由宦官统领,自有体系,与光禄勋署衙井水不犯河水。
简宇的指尖在“掌宫殿门户、宿卫侍从”这行字上轻轻划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是阳谋,是摆在明面上的精致牢笼。将曹操放入其中,给予他九卿的尊荣,给予他接近权力中枢的表象,却抽走了其中每一分真实的权柄。
他每日所见,将是巍峨的宫阙、严谨的礼仪、毕恭毕敬的属官;他所行,将是固定的路线、刻板的规程、早已安排妥当的“公务”。他会是这宫廷华丽舞台上一位重要的配角,戏份不少,风光亦有,但剧本的每一字每一句,舞台的每一寸方位,甚至何时打光,皆不由他做主。
这便是“荣养”,也是最高明的“监控”。让他活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在规矩方圆之中,活在锦绣繁华之内,直至雄心被岁月磨平,棱角被规制磨圆。
简宇的目光下移,落到关于曹操“私人部曲”的条款上。
“许置部曲六十人,甲胄兵器制式需异于禁军,不得私藏弩、矛、长戟,只可持刀、盾、短戟。长官由卫尉府直接委派,名册十日一核,人员变动需随时报备。”
六十人,不多不少。足够维持一个列侯、九卿应有的仪仗与府邸护卫规模,显得朝廷恩厚,顾全其颜面;又绝对不足以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制式有异,是区分,更是标识,让这几十人在任何场合都一目了然。长官由卫尉指派,等于是将这支小小卫队的眼睛、耳朵和缰绳,都牢牢攥在了自己手里。
至于曹仁、夏侯惇、曹洪、夏侯渊等人的安置,更是煞费苦心。
全部调入长安,一个不留。
曹仁,迁光禄勋丞,是曹操的副手,听起来职位不低,但光禄勋衙署本身无实权,其“丞”自然更是虚职,所管不过是署内文书、俸禄发放、车马调配等琐碎内务。
夏侯惇,拜卫尉司马,听起来是掌管宫门卫屯的实权武官,但卫尉属下各宫门司马、丞、尉多达数十,各有辖区,相互制衡,其上更有层层长官,夏侯惇所能直接指挥的,不过是他职责范围内的那一屯卫兵,且一切行动皆需严格遵循既定的章程与上官命令。
曹洪、夏侯渊等人,或为光禄勋下属的“郎”、“仆射”,或为卫尉下属的“宫门令”、“城门候”,名目不同,实质一样——从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将领,变成管理固定宫门启闭时间、核查符节、安排仪仗队列、清点车马数量的“事务官”。
他们的战场,从尸山血海的疆场,转移到了铺着金砖玉石的宫道、巍峨肃穆的宫门前。他们的敌人,从对面的敌军,变成了可能出错的礼仪程序、可能磨损的仪仗器物、可能不守时的下属郎官。
他们的功绩,不再是斩将夺旗、攻城略地,而是“某次朝会仪仗整齐,未出差错”、“所辖宫门按时启闭,符节查验无误”。
简宇甚至可以想见,这些昔日猛将,起初或许会憋闷、会不适,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严密的规章、琐碎的事务、无处不在的视线中,再锋利的棱角也会被磨平,再炽热的壮志也会渐渐冷却。
他们会熟悉每一处宫殿的台阶数,清楚每一次大典的礼仪顺序,却会渐渐忘记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勘察地形。当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将从兵法韬略、天下大势,变为光禄勋署衙的用度审批是否顺利、卫尉府新发的宫禁条陈又有何改动、某位郎官当值是否饮酒误事。
而他们的子侄辈,如曹真、曹休等少年,必须进入郎官系统或自己的丞相府,从最底层的掾属做起。这既是人质,让曹操及其宗亲将领有所顾忌;也是窗口,可以就近观察这些曹家、夏侯家下一代的心性、才能与动向。若有可造之材,未尝不能徐徐化之,为己所用;若心怀异志,也能及早察觉,防患未然。
至于乐进、李典等其他非宗亲将领,则需彻底打散,编入北军五校或边郡守军,担任中级军官,归赵云、张辽等心腹大将直接统辖。如此,既可利用他们的作战经验,又彻底斩断了他们与曹氏旧主的情感与隶属纽带,使其融入新的体系。
思虑及此,方案已臻完善,再无疏漏。简宇提笔,在绢帛末尾,以遒劲端庄的隶书,写下最后的批阅:“可。着尚书台即刻用印,遣使宣达。一应安置事宜,由卫尉、光禄勋、相府东曹掾协同办理,务求妥帖,勿失朝廷礼数,亦勿违制度。”
他落下自己的名款与印章,将笔搁回青玉笔山,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窗外的天色,已由墨蓝转为鱼肚白,远处隐约传来第一声晨钟,浑厚悠长,唤醒这座帝国的都城。
“来人。”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名身着深青色吏服、面色沉静的侍从躬身而入,脚步轻得像猫。
“将此诏发往尚书台。用印后,原件存于兰台,副本送一份至卫尉府,一份至光禄勋署——待曹侯上任后交割。宣旨使者,选一位老成持重的黄门侍郎,再以羽林郎十人、虎卫四人仪仗随行,以示郑重。”简宇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丝毫倦意。
“谨遵丞相令。”侍从双手接过绢帛,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匣中,动作轻缓而稳妥。
“还有,”简宇补充道,目光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告诉宣旨的侍郎,态度需恭敬,礼数要周全。曹侯是朝廷新封的列侯、九卿,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侍从会意,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简宇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清冷的晨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涌入,拂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望向费亭侯府所在的大致方向,目光深邃,良久,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曹府的正堂,此刻空旷得有些渗人。
晨曦透过高高的直棂窗,在地面的青砖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栅。堂内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新木器与灰尘混合的味道。曹操独自跪坐在主位下方的席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玄端深衣,黑色为底,领口、袖缘与衣襟处用深紫色的锦缎镶边,这是列侯常服的规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顶普通的黑色进贤冠,冠缨系在下颌,结扣端正。
脸上胡须修剪整齐,面色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仿佛戴着一张精心打磨过的面具。只有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此刻却微微向内蜷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堂内除了他,只有两名垂手侍立在角落的老仆,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时间一点点流逝,光影在砖面上缓慢移动,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远处隐约传来街市的声响,更反衬出府内的寂静。
曹操的目光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地面,看到了更深处。他在脑中,将可能到来的诏书内容,反复推演了无数遍。
封侯,是必然的。费亭侯,这个父亲曾受封的爵位,有继承的意味,不高不低,很合适。食邑应该不会少,三千户?或许吧,以示优容。
实职呢?会是什么?闲散的三公位?不可能,那太尊崇,简宇不会给。有名无实的将军号?也有可能。但最有可能的,是一个听起来清贵显要,实则被层层架空的职位……比如,光禄勋。
想到这里,曹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光禄勋……掌管宫殿宿卫侍从的天子近臣。多么好的位置。简宇会把这个位置给他,就如同将一件华美却沉重的锦袍披在他身上,袍子绣着九卿的威严,内里却缝满了无形的丝线,牵一动,全身皆缚。
那么,部下们呢?元让、子孝、妙才、子廉……他们会被如何安置?必定是调入长安,分散安置在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上,或许就在自己这个“光禄勋”的属下,做些管理车马、安排仪仗的琐事。兵权,是绝不可能再有了。或许,连他们原本统领的那些残兵,也会被彻底打散,编入北军或边军吧。
还有子修、文烈这些人……大概会被要求入郎署或相府为吏,名为培养,实为质任。
每一步,他都预料到了。简宇会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而且会做得堂堂正正,让人挑不出错处,甚至还要“感激恩典”。这便是政治,是胜利者的权利,也是失败者必须吞下的果实。苦涩,但必须咽下。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外终于传来了与平日不同的动静。先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是门吏略显急促的通报声,隔着几重院落隐隐传来。
来了。
曹操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之水。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抚平本无一丝褶皱的衣襟,动作从容不迫。
老仆无需吩咐,已悄然退下准备。不多时,中门缓缓洞开的声音传来。又过了一会儿,那名通报过的老仆再次出现在堂外廊下,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禀君侯,黄门侍郎张公,奉诏而至,已至前庭。”
曹操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出正堂,来到庭院中。香案已经设好,青烟袅袅。府中寥寥数人——主要是些老仆和少数被允许留下的旧日亲随,已按序跪在后方。曹仁、夏侯惇等人并未出现,这是曹操早先的吩咐,以免人多眼杂,横生枝节。
宣旨的使者是一位面容清癯、神色肃穆的中年黄门侍郎,身着绛色官服,头戴高山冠,手持代表诏书的黄色绢卷。他身后,十名羽林郎分列两排,身着鲜亮甲胄,手按佩刀,目不斜视;更外围,是四名身形格外魁梧、气息沉凝的虎卫,他们的目光看似平视前方,但曹操能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视线,始终笼罩着自己周身。这仪仗,郑重,也森严。
使者站定,目光与曹操平静交接,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曹操则已撩起衣摆,率先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身后众人随之跪倒。庭院中鸦雀无声,只有秋风拂过树梢的微响。
“制诏:”使者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念得一丝不苟,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朕绍休圣绪,祗承鸿业……惟尔青州牧曹操,识达天命,深鉴时变,戢兵率众,归诚阙庭……是用嘉乃丕绩,宠以徽章。今封尔为费亭侯,食邑三千户,世袭罔替……”
曹操垂首静听,面色无波。封侯、食邑,与预料分毫不差。
“……特进拜光禄勋,银印青绶,掌宫殿门户、宿卫侍从,典领郎署,以彰殊渥,以表优崇……”
光禄勋。果然。曹操的心往下沉了沉,又似乎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掌宫殿门户、宿卫侍从……他几乎能在心中勾勒出未来每日的行程:在固定的时辰,沿着固定的路线,前往那座被无数规则和眼睛填满的宫殿,处理那些早已被设定好的“公务”,然后在固定的时辰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诏书继续宣读,内容开始涉及他的部属与家人。
“……以尔旧属曹仁,为光禄勋丞,辅佐事务;夏侯惇为卫尉司马,领直城门屯卫;曹洪为公车司马令;夏侯渊为右中郎将,属光禄勋……各守其职,勤勉王事……”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职位。听起来都隶属“光禄勋”或相关宿卫体系,品级不算低,但无一例外,全是闲职、冗官,或被严密分权、层层制约的职位。他们的战场,被彻底转移、限定在了这皇城之内。
“……赐甲第一区于永和坊,帷帐器用,一应官给。许置部曲六十人,为护卫仪从,甲兵制式另定,长官由卫尉简选委任,十日一核……”
府邸、用度、部曲,皆在预料之中。那“长官由卫尉简选委任”一句,尤其刺耳,却也尤其现实。
“……尔子弟曹昂、曹真、曹休等,可入丞相府为掾,或补郎官,习学政事,以观后效……”
子弟为质,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其余将校如乐进、李典等,分隶北军五校、城门校尉及边郡,各依才具,量授军职,归由朝廷调遣……”
旧部被彻底打散、消化。他曹孟德经营半生建立的军事体系,至此,被完全拆解、吸收。诏书的最后,是勉励其“恪尽职守,永保忠贞”的套话。
当使者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余音仿佛还在庭院中袅袅未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在香案前那个玄色身影上。
曹操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愤怒或不甘。他甚至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然后,他双手高举过顶,掌心向上,动作稳重温雅,无可挑剔。
使者上前两步,将那份沉甸甸的、承载着无数人命运转折的黄色绢卷,轻轻放在曹操手中。
绢帛微凉,带着皇家印玺特有的朱砂与绢丝气息。
曹操接过诏书,并未立即起身,而是就着跪姿,双手捧诏,微微转向皇宫方向,俯身一拜。然后,他才站起身,转向使者。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脸上竟浮现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初时很淡,像是阳光勉强穿透云层,随即慢慢加深,牵动了眼角的细纹。笑容里有如释重负的坦然,有对命运安排的淡淡自嘲,有一种彻底放下后的疲惫与平静,唯独没有怨怼与愤懑。他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诏书,又抬眼望向使者,目光清澈,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丞相思虑周详,”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庭院中异常清晰,“操……感激涕零。”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手中诏书精美的锦套,投向更高远的、秋日湛蓝的天空,语气变得悠远,仿佛在追忆,又似在自语:“光禄勋,清贵显职。操本布衣,提三尺剑……”
他停住了,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需再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那笑容里的自嘲意味更浓了些,化作一声轻叹:“罢了,往后便在长安,为陛下、为丞相,执戟护卫,了此残生罢。”
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认命,唯有那最后“了此残生”四字,在知情者听来,才品得出其中深藏的、英雄末路的无尽苍凉与寂寥。他将所有的锋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壮志,都锁进了这平淡的语气和那抹复杂的笑容之后。
使者一直静静听着,脸上保持着宣旨官员应有的肃穆与恭谨,直到曹操说完,才拱手欠身:“曹侯深明大义,能体朝廷苦心,下官感佩。府邸、印绶、官服等一应器物,稍后便有专人送来。下官需回宫复命,先行告退。”
“有劳张侍郎。”曹操微微颔首,态度平和有礼。
使者不再多言,转身,在羽林郎与虎卫的簇拥下,步伐整齐地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大门外,侯府重归寂静,仿佛方才的庄重仪式只是一场幻觉。
曹操站在原地,手持诏书,久久未动。秋风卷起庭中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阳光明亮,却带着寒意。
良久,他缓缓转身,面向一直跪在身后、此刻才敢略微抬头的寥寥数名府中人。他的目光扫过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脸上的平淡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威严。
“诏书,尔等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自今日起,我曹孟德,便是大汉光禄勋。此乃朝廷恩典,亦是定分。”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深潭之水,平静却蕴藏着力量:“传我话与子孝、元让、妙才、子廉,及所有旧日同袍: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日起,谨守本职,绝对服从朝廷规制与上官指令。宫中法度森严,非比行伍,一举一动,皆在众目之下。望彼等各安其位,勿负皇恩,亦……”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陡然锐利如电:“勿使我为难。”
最后四字,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听者心上。这是警告,更是命令。
言罢,他不再看任何人,握紧那卷代表着他后半生命运的诏书,转身,独自一人,缓步向光线昏暗的内堂走去。玄色的身影逐渐融入堂内的阴影中,脚步平稳,背脊挺直,却仿佛将外间所有的秋光与声响,都隔绝在了身后。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不同渠道,汇集到丞相府。
简宇听完了关于曹操接旨全过程,包括其每一句言辞、每一个神态细节、乃至之后对府中人那番简短训诫的详细禀报。他正在批阅另一份关于陇西屯田的奏报,闻言,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随即又如常落下,在竹简上批下一个“可”字。
笔锋稳健,朱砂鲜红。
他放下笔,拿起旁边温热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墨渍,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真正满意的神情。
“善。”
他依旧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平淡无波。然后挥了挥手,示意禀报者退下。
书房内重归安静。阳光已经完全洒满窗棂,将书案照得一片明亮。简宇的目光投向窗外,秋日天空湛蓝高远,几缕薄云如丝。
曹操果然是个明白人。他读懂了这份诏书背后所有的深意,接受了这份精致的枷锁与华丽的囚笼,并且,亲自出手,为他麾下那些或许还不甚明白、或许心有不甘的旧部,套上了笼头。
如此,甚好。
一个足够清醒、懂得审时度势、且能主动约束部众的“光禄勋”,正是此刻的长安,最需要、也最令人安心的存在。
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已然落定,且落在了最合适的位置。这盘天下大棋,可以继续往下走了。
简宇重新拿起一份新的竹简,凝神看了起来。窗外的日光,静静移过书案的一角。长安城在秋日下,井然有序地运转着,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又仿佛,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腊月的长安,寒风是带着刀子的,在坊墙巷道间尖啸着穿梭了三日三夜,刮得人脸皮生疼,连最耐寒的麻雀都缩在檐下不肯露头。直到第四日黎明前,那呼啸声才渐渐低伏下去,化作一种疲乏的呜咽,最终归于沉寂。
天空被这连日的大风刮洗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冻瓷般的、泛着青白冷光的明净,极高,极远。几缕云丝淡得像是谁用最疏的笔锋在天青色细绢上轻轻扫过,几乎看不见形迹。阳光是冷的,金灿灿地铺洒下来,却没有多少暖意,只将屋脊的积雪、檐下的冰凌照得晶莹剔透,晃人眼目。
丞相府占地广阔,屋宇连绵,此刻大多还沉浸在晨间的静谧里。唯有后院西侧的“栖霞苑”,灯火彻夜未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外间清冷肃杀截然不同的、紧绷而温热的生机。
苑内正房,炭火烧得极旺。四个半人高的青铜朱雀衔环熏炉分置四角,上好的银骨炭无声地燃着橘红色的火焰,将室内烘得暖意袭人,甚至有些燥热。另一个稍小的鎏金博山炉里,袅袅逸出清雅宁神的苏合香,丝丝缕缕,试图安抚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草苦涩与隐约的血腥气。
产房设在最里面的暖阁,门帘用的是厚实绵密的锦缎,密密垂下,隔绝了内外视线,却隔不断声音。里面,稳婆压低嗓音、短促清晰的指令,侍女们放得极轻却依旧显得杂沓的脚步声,铜盆与温水接触时短促的轻响,干净布帛被抖开、折叠时细微的摩擦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紧张的网,笼罩着外间每一个等待的人。
简宇站在正堂朝东的支摘窗边,已不知立了多久。他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狐腋大氅,毛锋丰厚油亮,是极御寒的珍品,可他的指尖依旧冰凉,不是冻的,而是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难以驱散的寒意与焦灼。
他背对着室内,身形挺拔如松,却又透着一股僵直的凝定。窗纸是特制的明瓦,透光极好,能看见外面庭院中积雪反射的冷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下颌线绷得有些紧,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蔡琰坐在堂中左侧一张铺着厚厚绒垫的胡床上,怀里抱着他们一岁多的龙凤胎之一,女儿简昭。小丫头裹在杏子红的锦缎小斗篷里,已经歪着头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两弯阴影,呼吸均匀。
蔡琰的另一只手,则轻轻拍抚着坐在她脚边厚毯上玩耍的儿子简承。小男孩比妹妹活泼好动得多,穿着同色的衣袍,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个精巧的玉雕小马,不时抬头,用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好奇地望望父亲凝立不动的背影,又看看母亲沉静中带着一丝忧色的面庞。
堂内除了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孩子们的呼吸声,静得令人心慌。侍立在角落的两名贴身侍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这份等待。
自貂蝉昨夜子时初刻发动,至今已过去近六个时辰。天色从浓黑到墨蓝,再到如今的青白,时间在无声的焦灼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像在油锅上煎熬。简宇记得每一个更漏滴落的声音,记得烛台里烛芯燃尽、侍女上前更换时那极轻微的“咔嚓”声,记得窗外风声每一次的起伏变化。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杂乱的画面:蝉儿平日娇媚的笑靥,她日渐隆起的腹部,她临产前几日拉着他的手、眼中既期待又隐现不安的神情……还有那些他曾听说过的、关于妇人生产的凶险传闻。他握了握冰凉的手指,强迫自己停止这些无益的胡思乱想。
“夫君,”蔡琰温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一泓暖流淌过冰面,“坐下歇会儿吧,喝口热茶。蝉儿妹妹年轻,身体底子好,吉人天相,定会平安顺遂的。”她的话语平稳,带着一种书香门第浸染出的从容气度,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但简宇听得出,那平稳之下,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毕竟是过来人,深知其中艰辛与莫测。
简宇闻声,缓缓转过身。窗外的冷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青白,眼下有掩不住的阴影。他对蔡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淡,未及眼底便散了:“我没事,坐不住。倒是辛苦你了,陪着熬了这大半夜,还要照看阿承和昭儿。”
他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女儿和玩耍的儿子身上,冷硬的眼神柔和了一瞬。这两个小家伙,是他和文姬的珍宝,此刻也奇异地给了他一些支撑的力量。
“妾身不碍事。”蔡琰轻轻摇头,将怀里的女儿搂得更紧了些,正要再劝,产房内突然传出一阵不同于之前的动静!
先是稳婆陡然提高、带着急促鼓励的喊声:“夫人!再使把劲!看见头了!快!快!”接着是貂蝉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闷哼,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锤,狠狠砸在简宇心口。
他的身形猛地一震,脸色瞬间白了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朝那锦缎门帘冲去。蔡琰见状,急忙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制止:“夫君!”
简宇的脚步硬生生顿在帘前一步之遥,手指蜷起,骨节捏得发白。他知道此时自己进去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添乱。可里面每一声压抑的痛呼,都像细针扎在他心上。他只能僵立在那里,如同被困的猛兽,焦躁却无力。
这最后的煎熬似乎格外漫长,又或许只是片刻。就在简宇觉得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快要崩断时——
“哇啊——!”
一声响亮至极、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猛地撕裂了暖阁内所有的压抑与沉闷,尖锐地穿透门帘,直直撞入外间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哭声清脆,有力,带着新生命初临人世的蛮横与生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黑暗,也瞬间剪断了简宇心头那根绷到极致的弦。他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朱漆柱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外间所有的声音——炭火爆裂声、更漏滴水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声高过一声、宣告着存在与胜利的啼哭。
蔡琰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松弛下来,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低头对茫然抬起头、似乎被哭声惊到的儿子柔声道:“阿承,你又有个小妹妹了。”
门帘被从里面轻轻掀开一道缝,先探出来的是稳婆一张满是汗水、却堆满如释重负笑容的脸。她年约五旬,是长安最有经验的接生嬷嬷之一,此刻也难掩疲惫,但眼神明亮。她侧身出来,怀里小心抱着一个用大红色遍地锦绣麒麟纹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包袱。
“恭喜丞相!贺喜丞相!天大的喜事啊!”稳婆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有些发颤,却异常洪亮,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夫人生了,是一位千金!母女平安!夫人只是累极了,精神头还好着呢!”
“千金……母女平安……”简宇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要确认它们的真实性。悬了半夜的心,直到此刻,才轰然落地,激起漫天尘埃,尘埃落定后,是一片近乎虚脱的轻松,随即,一股滚烫的狂喜才后知后觉地涌遍全身。他几步抢上前,目光急切地落向稳婆怀中。
那襁褓裹得厚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扑扑的小脸。新生儿的样子并不“漂亮”,皮肤有些肿胀,带着胎脂,眼睛紧紧闭着,稀疏的淡色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头皮上,小鼻子小嘴巴都皱在一起,因为方才用力啼哭,整张脸还泛着激动的红晕。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丑娃”,在简宇眼中,却仿佛带着世间最纯净的光芒。这是他的孩子,他和蝉儿血脉的延续,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奇迹。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激动、温柔到近乎疼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蝉儿如何?她可还好?有没有伤着?”简宇的视线只在女儿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刻重新聚焦在稳婆脸上,语气急促,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稳婆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夫人好着呢!就是力气用尽了,有些虚脱,别的都好,顺顺当当的!丞相放宽心!您这会儿可以进去瞧瞧夫人,只是莫要久留,也说不了太多话,夫人最要紧的是歇着。”
“好,好。”简宇连声应道,这才小心地、几乎是屏着呼吸,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襁褓。入手的分量极轻,软绵绵的一团,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下意识地调整了手臂的姿势,以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比珍视呵护的姿态,将这小小的新生命稳稳托在臂弯里。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怀抱的转换,在襁褓里微微动了动,小脑袋偏了偏,发出一声细微的、类似叹息的哼唧,却没有再哭。那股暖暖的、带着奶腥气和新生气息的温度透过厚厚的锦缎传来,奇异地熨帖了他冰凉的手指,也熨帖了他焦灼了半夜的心。
他抱着女儿,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轻柔地走向那扇隔开内外的锦缎门帘。一名伶俐的侍女早已上前,为他轻轻掀开帘子。
内室的光线比外间稍暗,窗户紧闭,只留了一条小缝透气。血腥气和药味更浓了些,但空气是温热的,流动缓慢。房内已大致收拾过,换上了干净的被褥。貂蝉就躺在那张宽大的填漆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一直拉到下巴。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宣纸,不见一丝血色,连平日里娇艳欲滴的唇瓣也失了颜色,干燥起皮。额前的鬓发被汗水彻底浸透,一绺一绺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但当她听到脚步声,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到简宇抱着襁褓进来的那一刻,那双因力竭而有些涣散失神的美丽眸子,骤然间亮了起来!像是灰烬中猛地跳起两点火星,随即燃成两簇温柔而明亮的光,所有的疲惫、痛苦,都在那光芒中暂时退却,只剩下无尽的眷恋、欣慰,和初为人母的奇异光彩。
“蝉儿,”简宇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将臂弯里的襁褓小心翼翼地倾斜了一个角度,好让她能看清女儿的小脸,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看,我们的女儿。她哭声响亮,是个有劲儿的。”
貂蝉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流连在孩子那皱巴巴的小脸上,从稀疏的胎发,到紧闭的眼线,到小小的鼻子,再到那微微嚅动的、花瓣般柔嫩的小嘴。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苍白的嘴唇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试图勾勒出一个笑容。
可那笑容还未成形,眼眶却迅速红了,雾气迅速弥漫,积聚,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入鬓角,瞬间浸湿了一小片枕巾。那不是喜悦的泪水,那泪水来得太急太凶,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
“蝉儿?”简宇脸上的温柔笑意僵住了,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得厉害?还是不舒服?”他急忙将孩子递给侍立在一旁的嬷嬷,俯身靠近貂蝉,急切地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那手冰凉,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貂蝉却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急更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似乎想说什么,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让被子滑下了一些,露出瘦削的肩膀。
“你别动!好好躺着!”简宇连忙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头,阻止她的动作,心头的恐慌在蔓延,“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孩子有什么不好?还是你……” 后面不吉利的猜测,他不敢说出口,只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夫君……我……我对不起你……”貂蝉终于找到了声音,那声音嘶哑得厉害,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浸满了泪水,带着浓重的、令人心碎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自责。
“胡说八道!”简宇又急又痛,握紧了她的手,试图用坚定的语气驱散她的不安,“你刚刚为我生下了我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的功臣,是大功臣!何来对不起之说?你没错,一点错都没有!”
“是女儿……只是一个女儿……”貂蝉像是没听到他的安慰,兀自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恐惧中,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我好不容易……盼了这么久……为丞相怀了子嗣……却这般不争气……只是个女孩……不是男孩……我……我真是没用……我罪该万死啊!”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微微颤抖起来,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小兽般的恐惧和祈求,盯着简宇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在寻找,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满、失望,或者嫌弃。
她太害怕了,这种恐惧根植于她过往二十年的生命经验,根植于那些她曾经不得不周旋其中的、达官显贵后宅的生存法则。在那里,女子的价值与地位,几乎完全系于子嗣,尤其是儿子。正妻若无子,地位岌岌可危;妾侍若只生女儿,便是“肚皮不争气”,会惹丈夫厌弃,主母轻鄙,甚至可能被冷落、被遗忘,连带着女儿也抬不起头。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她自己出身微贱,曾是任人摆布的舞姬,是简宇给了她新生、尊严和毫无保留的爱。她珍视这份幸福,珍视到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她深知自己无法与蔡琰姐姐相比,蔡姐姐出身名门,学识渊博,性情高华,又是明媒正娶,还一举诞下龙凤双胎,有子有女,圆满无缺。而自己呢?除了这副皮囊和满腔的爱意,还有什么?如今连子嗣上都……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种对比带来的自卑,这种对失去的恐惧,在她产后最虚弱、最敏感、心神防线最低的时刻,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蔓延,终于彻底冲垮了她的心防,将她拖入自责与绝望的深渊。
“琰姐姐……琰姐姐生了一对龙凤胎,有儿有女,福泽深厚……我却……我却只有个没用的女儿……夫君……你会不会……会不会因此厌弃我?觉得我不吉利?不再要我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湮没在呜咽里,却像耗尽了灵魂中最后一点光亮。
她整个人瘫软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泣和滚滚而下的、仿佛流不尽的热泪。她甚至不敢去抓简宇的手,只是蜷缩着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简宇彻底愣住了。他握着貂蝉的手僵在那里,掌心能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他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模样,听着她语无伦次、充满恐惧与自轻的“请罪”,心中先是涌起一阵巨大的错愕与茫然,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像无数细针密密扎在心尖上,疼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的蝉儿,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刚刚从鬼门关闯了一遭,为他带来新生命的母亲,此刻竟然因为生的是女儿,而恐惧愧疚到如此地步,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紧接着错愕与心疼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愤怒与悲哀——不是对貂蝉,绝不是。是对那个扭曲的、吃人的世道,对那些将女子物化、将生育价值与性别粗暴挂钩的混账观念,是对那些曾经伤害过她、在她心底留下如此深重阴影的过往!
他的蝉儿,本该是世上最快乐、最明媚的女子,却因为那些肮脏的东西,在此刻承受着本不该有的、锥心刺骨的痛苦!
“蝉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进入肺叶,带着内室温热却滞重的气息,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强迫自己松开一些握着她手的力道,免得弄疼她,然后,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泪湿的、冰凉的脸颊,迫使她抬起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盛满恐惧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像最深最静的夜空,里面没有丝毫她预想中的失望、嫌弃或不耐,只有满满的心疼、不解,以及一种试图穿透她恐惧的、温柔的坚定。
“你在想什么傻话?” 他的声音放得极缓,极稳,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敲进她混乱的心扉,“你看着我,蝉儿,好好看着我。”
貂蝉的抽泣微微一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你历经千辛万苦,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九死一生,才为我们带来了这个宝贝女儿,” 他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滑腻却冰凉的脸颊,试图传递一丝暖意,“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心疼你还来不及,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怎么会怪你?怎么会觉得你有错?怎么会不爱你?”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慢慢渗入她的意识,然后继续,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近乎誓言般的郑重:“我要你,我爱你,从来不是因为你能为我生儿子,或者生女儿。是因为你是蝉儿,是那个在司徒府的后花园里,愿意为国请命、不惜以女子之身入局、只为换天下太平的蝉儿;是那个愿意放弃可能的安稳,跟着当时还只是掌握了豫州和司隶、前途未卜的我,辗转南北、经历风雨的蝉儿;是那个会在我疲惫时为我煮一碗羹汤、在我烦忧时默默陪在我身边的蝉儿。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简宇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明白吗?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东西,只是因为你。”
貂蝉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抽噎。她怔怔地望着他,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滑过他捧着她脸颊的手指,但那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似乎被这坚定而温柔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的话,和她从小到大听到的、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难道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简宇的声音更轻,却更清晰,像潺潺溪水,流淌进她干涸恐慌的心田,“那些在豫州初见的惊艳与试探,那些在司隶相互扶持的温暖,那些在长安安定下来的喜悦,那些信任,那些陪伴,那些只有我们懂的玩笑和秘密,那些深夜的私语,那些一起看过的日出日落……难道所有这些,就都只是为了一个孩子吗?只是为了你能生下一个男孩吗?”
他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不解,还有一丝受伤:“蝉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又把我们之间的感情,看得何等……浅薄,何等……功利?” 最后两个词,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貂蝉心上。
“我……” 貂蝉张了张口,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那泪水里翻滚的,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多是汹涌而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羞愧与无地自容,以及一种被深深的理解和爱意包裹的、酸涩的感动。
是啊,她在用什么眼光看他?她又把他们之间那些珍贵无比的过往,当成了什么?她怎么会……怎么可以用那些庸俗男人对待姬妾的标准,来揣度乾云?来度量他们之间这份历经生死考验、弥足珍贵的感情?
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她竟然这样想他!这样玷污他的心意,玷污他们的感情!她觉得自己肮脏又愚蠢,配不上他这样纯粹的爱。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傻!这么对不起他!
“而且,” 简宇的语气忽然一转,重新变得轻快而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憧憬的笑意。他转过头,看向被嬷嬷抱在怀中、此刻似乎被父母的声音惊扰,开始不安分地蠕动、小嘴撇着似乎要哭的小小襁褓,眼中的笑意真实而温暖,漾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
“女儿多好啊,多可爱。你看她,虽然现在皱巴巴的,但你看这眉眼轮廓,这小嘴的形状,将来定会像你一样,是个倾国倾城、聪慧灵秀的美人。我会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做全天下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看遍山河,谁也不能欺负她。”简宇看着这个女孩,又看了看貂蝉,笑着说道,“蝉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我们的女儿,看到她第一眼,我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你怎么能说这是‘不争气’呢?这分明是老天爷赐给我们最好的、最珍贵的礼物啊!是男孩女孩都无法比拟的、独属于我们两个的宝贝。”
他的话,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饱含着毫无伪饰的喜爱与期待,像一股温暖而纯净的泉水,带着阳光的温度,一点点冲刷、融化着貂蝉心中那因恐惧、自卑和世道偏见而冻成的、厚重坚硬的冰壳。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用生命去爱的男人。他的脸庞,比几年前在洛阳司徒府初见时,褪去了几分青涩,添了更多的沉稳与威严,那是经年累月执掌权柄、决策天下大事留下的印记,眼角也有了细纹,是操劳与岁月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此刻望着她、望着女儿的眼睛,从未变过——依旧是那样深邃,那样专注,那样清澈见底,里面盛满的,是毫无保留的、温柔到极致的爱意与珍视。
是啊,他是乾云。是那个在她深陷王允连环计中、被当做棋子摆布、绝望无助时,洞悉一切却依然选择尊重她、将她小心地带离泥潭、给予她新生的豫州牧;也是如今权倾朝野、手握重兵、令四方诸侯宾服、隐隐有匡定天下之势的大汉丞相。
身份地位变了,权势疆域变了,面对的人和事变了,可他看她的目光,他待她的心,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自己怎么会……怎么会用那些后宅妇人衡量妻妾恩宠、那些庸俗男人看待子嗣价值的目光,来揣度他?来怀疑他们之间这份历经磨难、淬炼得越发真挚深沉的感情?
自己真是……糊涂透顶!该死!
“夫君……对不起……”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再是方才那种绝望的哽咽,而是充满了羞愧、懊悔和深深感动的呜咽,“是蝉儿错了……蝉儿大错特错……我不该……不该那样想你……不该怀疑你的心意……不该把我们之间的情分看得那般……不堪……我……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好傻……我好糊涂……”
她说着,又想哭,却又因他话语中的温暖和爱意,心底生出了一丝酸楚的甜,嘴角不受控制地努力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又哭又笑的、可怜又可爱的表情,泪水还在肆意流淌,却已然换了滋味。
“傻蝉儿,” 简宇看到她眼中恐惧尽去,虽然还在哭,但那情绪已然不同,一直高悬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一股强烈的疲惫和后怕席卷上来,又迅速被更深的怜爱取代。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重新拿起旁边温水中浸湿又拧得半干的雪白软巾,像对待稀世珍宝、又像对待易碎的琉璃,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脸上纵横交错、已经微凉的泪痕。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缓,仿佛怕手重一分,就会碰伤她娇嫩的肌肤。他打趣道:“好了,不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明天该疼了。别再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把元气补回来。看看你,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等我们女儿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她娘亲因为她是个女孩,就哭成这样,可要笑话你了。”
他带着疼惜的玩笑话,让貂蝉终于彻底破涕为笑。那笑容还很虚弱,苍白的面颊上因为羞窘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浮起两抹极淡的、病态的红晕,但眼中的阴霾和恐惧已一扫而空,重新焕发出明亮而湿润的光彩,像是雨后天晴的星空。
她顺从地让他擦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无尽的渴望,飘向嬷嬷怀中那个又开始不安分蠕动、发出细小哼唧声的小小襁褓。
“夫君……” 她小声请求,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软糯依赖,“再让我看看女儿,好不好?我想好好看看她……”
“好,当然好,你是她娘亲,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简宇立刻应道,示意嬷嬷将孩子抱近些。嬷嬷小心地将襁褓轻轻放在貂蝉的枕边,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新生儿的小脸完全朝向母亲。
小家伙似乎立刻感受到了母亲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方才那点小小的不安瞬间平息了。她的小脑袋在柔软的枕上微微偏了偏,无意识地朝着貂蝉的方向凑近了些,小鼻子轻轻翕动了两下。
貂蝉几乎是贪婪地侧过头,目光一寸寸地抚过女儿沉睡的小脸。这一次,没有恐惧滤镜的干扰,她看得更加真切,也更加心醉。那小小的、还带着胎脂的耳朵轮廓,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那紧闭着、眼线却已显秀长的眼睛,那挺翘的小鼻尖,那柔嫩得像花瓣、微微嚅动着的小嘴……
每一处,都让她看得心头发烫,涌起一股陌生而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柔情。这是她和乾云的女儿,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他们血脉的融合,是活生生的、会哭会动的小生命。无关性别,只因她是他们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巨大的幸福洪流,冲垮了最后一丝羞愧的堤坝,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温暖了她冰冷的手脚。
她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极轻极轻地、如同蝴蝶点水般,碰了碰女儿那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那触感,温热,细腻,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娇弱,却仿佛有电流,瞬间从指尖窜到心尖,让她整个人都酥麻了,泪水再次涌上,却是全然喜悦的、幸福的泪水。
“她真小……真软……比阿承昭儿那时候,好像还要小一点儿……” 貂蝉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呓,眼中是纯粹到极致的母爱光辉,亮得惊人。
“是啊,所以我们得好好想想,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好。” 简宇也凑近了些,一家三口头挨着头,形成一个温馨而私密的小小空间。他伸手,用指尖极轻地拨弄了一下女儿颊边一缕湿漉的胎发,眼中满是宠溺,“要一个最好听、最寓意美好的名字,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让她一辈子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嗯!” 貂蝉用力点头,虽然这个动作牵动了酸疼的身体,让她微微蹙了蹙眉,但苍白的脸上那两抹红晕却更深了些,是纯粹的喜悦颜色,“夫君心里可有章程了?可想好了?”
“我啊,” 简宇作势沉吟,眼中带着笑意,“倒是想了几个,但总觉得还不够妥帖,不够好。一定要有‘美好’、‘安乐’、‘聪慧’、‘明理’这些意思在里面,还要好听,不俗气……比如‘淑’、‘慧’、‘宁’、‘安’这些字都好,但似乎又太常见了些……”
两人正头挨着头,低声商议着,内室的锦缎门帘被从外面轻轻掀开一条缝。蔡琰含笑的脸探了进来,她先小心地看了看里面的情形,见貂蝉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然平静,眼中带笑,正与简宇低声说话,怀中还偎着新生儿,她才彻底放下心来,脸上笑容加深,轻轻走了进去。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
老者年约六旬,须发皆已银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绾着。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却不见老态龙钟,反而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浸在书香典籍中蕴养出的儒雅从容,双目开阖间,神光内敛,睿智而温和。他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深青色宽袖儒袍,外罩同色棉氅,步履沉稳,正是蔡琰的父亲,当世大儒、备受敬重的蔡邕蔡伯喈。
“蝉儿妹妹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身上可爽利些了?” 蔡琰走到榻边,先是关切地低声询问貂蝉,目光温柔地扫过她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又落到枕边那小小的襁褓上,眼中漾起真诚的喜悦和疼爱,“小侄女真是乖巧可人,方才在外间听那哭声,就知道是个健康有福气的。”
“多谢姐姐挂怀,” 貂蝉见到蔡琰,心中更觉温暖踏实,又看到随后进来的蔡邕,忙挣扎着要欠身,“蔡公您怎么亲自来了……蝉儿失礼了……”
“快躺好,莫要多礼,万万不可!” 蔡邕连忙快走两步,在榻前停下,连连摆手,声音温和慈祥,如春风拂过,“夫人新产,正是气血两亏、最需静养的时候,这些虚礼一概全免。老夫在家中闻得喜讯,心中欢喜,特来道贺,也看看我们丞相府新添的这位小灵秀。”
他的目光随即也落在新生儿脸上,带着长者的慈爱和学者特有的、观察入微的审视。
“多谢蔡公。” 简宇也站起身,对蔡邕拱手为礼,态度恭敬。对这位学问人品皆令人敬重的长者,他一向以师礼相待。
蔡邕捋了捋银白的长须,目光在貂蝉枕边那小小婴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端详着她的眉眼轮廓,脸上渐渐露出愈发慈祥欣慰的笑意,点头缓声道:“老夫观此女,虽在襁褓,颜未舒展,然眉目清秀,轮廓柔和,骨相匀亭,更兼啼声清越,中气饱满。此非福薄之相,乃是灵慧内蕴、根基扎实之兆。丞相与夫人喜得千金,明珠入掌,实乃家门之大喜,可喜可贺。”
他顿了顿,看向简宇和貂蝉,温言问道:“不知丞相与夫人,可曾为小娘子取定嘉名?”
简宇与貂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期待。简宇笑道:“正要请伯喈公赐名。我与蝉儿希望女儿能一生美好安乐,聪慧明理,平安顺遂。只是学识浅薄,想了几个字,总觉得意犹未尽,不够圆满妥帖。伯喈公学究天人,于经典字义最有心得,还望不吝赐教,为小女择一佳名。”
蔡邕闻言,欣然颔首。他微微垂目,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缓缓捻动长须,在室内温暖而静谧的空气中缓缓踱了两步,似在沉思。他的目光掠过熏炉袅袅的青烟,投向窗外那片被雪光映得格外明净的天空,口中低声吟哦,似在回忆、斟酌。
片刻,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睿智而温和的光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经典的韵律:“《诗·陈风·月出》有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此‘舒’、‘窈’二字,甚妙。”
他看向简宇和貂蝉,解释道:“‘舒’者,缓也,迟也,引申有从容、安然、宽解之意。《尔雅》释‘舒’为‘叙也’,亦有次第安详之态。以此为名,寓意小娘子此生心境舒泰豁达,生活安舒从容,遇事能舒缓化解,不急不躁,安然度世。”
“而这‘窈’字,” 蔡邕继续道,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本意为幽深、美好。《说文》有言:‘窈,深远也。’ 常用来形容女子姿容静好,性情幽娴,如《诗经》中‘窈窕淑女’。此字寓含美好、深邃、文静秀雅之意。”
他捻须微笑,将二字合在一起:“舒窈,舒窈。此名,音韵婉转,平和雅致。既有‘舒’之安然从容、生活顺遂之福泽;又有‘窈’之姿容美好、性情幽娴、灵慧内蕴之期许。愿小娘子人如其名,外享舒泰安然之福寿,内具窈窕灵慧之美质,心性明达,安享荣华,一生喜乐无忧。不知丞相与夫人,以为此名如何?”
“舒窈……简舒窈……” 简宇低声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音节果然婉转优美,舒字平和,窈字秀雅,连在一起读来,唇齿生香。更难得的是寓意深远美好,既寄托了对女儿平安顺遂的朴素愿望,又蕴含了对她品貌才情的殷切期待,且出处经典,雅致不俗,毫无匠气。
他越品越觉喜欢,看向貂蝉,见她眼中亦是光彩熠熠,满是毫不掩饰的喜爱与赞同,显然也对这个名字满意至极。
“舒窈……舒窈……” 貂蝉也轻轻念着,声音虚弱却带着柔情,每念一遍,眼中的笑意就加深一分,“真好听……意思也好。安然美好……聪慧灵秀……谢谢蔡公!谢谢蔡公为小女赐下如此佳名!女儿有福了,能得蔡公亲自取名,是她天大的造化。” 她激动地想要再次道谢,被蔡琰轻轻按住。
“伯喈公大才,此名甚妙!既雅且吉,寓意深远,正是再好不过!” 简宇也抚掌笑道,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女儿名字的挂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喜悦和感激,“小女得蒙伯喈公赐名‘舒窈’,是她的福气。我便代小女,拜谢伯喈公了!” 说着,竟是向蔡邕深深一揖。
“丞相快快请起,折煞老夫了!” 蔡邕连忙侧身避过,伸手虚扶,脸上笑容慈和,“能为此灵秀小儿择名,亦是老夫之幸,心中欢喜。愿小舒窈承此嘉名,平安喜乐,健康成长,将来必是丞相与夫人的贴心珍宝。”
似乎是为了响应这位博学祖父的祝福,也似乎是被大人们愉悦的交谈声惊扰,襁褓中的小人儿忽然动了动,小嘴撇了撇,发出一声细细的、像小猫叫般的哼唧,然后,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竟然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睁了开来。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眸子!因为初生,还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汪汪的蓝色薄膜,瞳孔的颜色是很深的墨黑,此刻正茫然地、毫无焦点地转动着,适应着内室昏暗的光线。但那眼型的轮廓已然清晰,眼线细长,眼尾微微上扬,睫毛虽短却密,像两把小扇子。
她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神奇的感应,竟然缓缓定格在了近在咫尺的、母亲貂蝉那苍白却满含温柔爱意的脸庞上。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不哭也不闹,只是看着,墨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母亲的面容。
“呀!看,她睁眼了!她在看蝉儿呢!” 蔡琰第一个注意到,忍不住惊喜地低呼出声,声音里满是温柔。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简宇、貂蝉、蔡邕,都屏息看着这神奇的一刻。
貂蝉的心,在女儿目光投来的那一刹那,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像被温暖的春水整个包裹,瞬间化成了融融的春水,流淌向四肢百骸。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痛苦,之前所有的恐惧不安、羞愧懊悔,在这一刻,都被女儿这纯净得如同山泉初涌、毫无杂质的目光,洗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溢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幸福与感恩。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身体,似乎都因为这道目光而温暖了起来。她轻轻抬起虚弱无力的手指,颤抖着,再次碰触女儿柔嫩的脸颊,然后缓缓下移,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女儿那只同样柔软微凉的小手。
那只小手立刻有了反应,五个小小的、粉嫩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然后,竟然奇迹般地,张开了一点,轻轻握住了貂蝉伸过来的指尖!那握力很轻,几乎没有,但那种被需要、被依赖、血脉相连的触感,却如同最强烈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貂蝉。
“舒窈……娘的舒窈……”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但这一次,是纯粹喜悦的、幸福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入枕巾,也滴落在简宇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上。她低声唤着女儿的新名字,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无尽的爱意。
简宇看着这一幕,看着虚弱的爱人,看着新生的、睁着清澈眼眸的女儿,看着她们指尖相触的温暖画面,看着满室的温馨与蔡邕、蔡琰脸上由衷的祝福笑容,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深沉的幸福感充满。
那感觉,像冬日暖阳,不炽烈,却温暖透彻,将之前所有的焦灼、担忧、乃至朝堂上的烦扰,都暂时隔绝在外。他伸出手,宽大温热的手掌,将貂蝉握着女儿小手的手,轻轻覆盖,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三个人的手,以这样一种奇妙而紧密的方式连接在一起,传递着温度,传递着爱,传递着新生命带来的希望与承诺。
窗外,不知何时,冬日的阳光似乎变得强烈了些,穿透了稀薄的云层和高远的天空,将一片更加灿烂、更加温暖的金辉,毫无保留地洒向人间。那金辉恰好透过明瓦窗棂,斜斜地射入内室,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不偏不倚,落在拔步床的榻前,将貂蝉苍白的脸、新生儿红扑扑的小脸、以及他们交握的手,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圣洁的光晕里。光柱中,微尘轻盈飞舞,如同跳跃的金色精灵。
屋外,长安城的寒风或许依旧在街巷间游荡,带着腊月特有的凛冽。但栖霞苑的这间暖阁内,却暖意融融,药香、熏香、新生命的气息,以及浓浓的爱与喜悦交织弥漫,仿佛自成一方小小的、安宁喜乐的天地。
丞相府,在龙凤胎简宁、简安之后,又迎来了一个备受期待与宠爱的新生命。简舒窈,这个由当世大儒赐予的、寓意美好的名字,将伴随这个女孩,在这座权倾天下的府邸中,在父母毫无保留的宠爱里,开启她安然、美好、被珍视的一生。
而这份因她降生而起的担忧、恐惧、释然、宽慰与巨大的喜悦,这份关于爱与信任的深刻确认,也将成为这个寒冷冬日里,最温暖、最明亮、最值得珍藏的记忆,烙印在每一个相关之人的心底。
简舒窈诞生带来的欢愉,如同冬日里最醇厚温暖的一坛蜜酒,其甘美的余韵在丞相府中萦绕不散。栖霞苑内,貂蝉在精心的汤药膳食与无微不至的看顾下,身子一日日见好。
虽仍被蔡琰和医官严令需得静卧,不可劳神,不可见风,但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已渐渐晕开了桃花初绽般的淡粉,一双剪水秋瞳也重新蓄满了灵动的光彩,不再是产后那几日力竭神疲的涣散模样。
襁褓中的小舒窈,更是成了全府上下心尖尖上的明珠,乳母、侍女轮班精心照料,连简宇每日再忙,也必得抽空去抱上一抱,看着那小小人儿皱着脸打个呵欠,或是无意识地抓住他一根手指,便能将朝堂军政的千头万绪暂时抛却,露出真切而柔软的笑意。
这般和乐融融的氛围,自然也感染了府中每一个人。史阿这几日心情颇为畅快,他身为简宇最倚重的近卫统领之一,虽因职责所限,不常在后院女眷处盘桓,但府中添丁进口、主公开怀,他自是感同身受,与有荣焉。
加之年节将近,长安城中虽依旧寒风料峭,但街市间已隐隐有了些准备迎新的喜庆气息,连带着府中往来仆役的脸上,笑容也多了几分轻松。
这日午时刚过,天空难得放了晴,连日堆积的阴云散开,露出一片澄澈的瓦蓝色。阳光虽谈不上热烈,但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照在未化尽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到底驱散了些许入骨的寒意。
史阿刚刚结束了上午的防务巡查与例行的武艺操练,换下了那身沉甸甸的明光铠与佩刀,只着一套便于活动的深青色窄袖胡服,腰束革带,足蹬鹿皮靴,通身上下干净利落。
他年岁正当二十五六,身量颀长,猿臂蜂腰,因常年习武不辍又担负护卫重任,筋骨打磨得匀称而充满力道,肤色是经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健康麦色。
面容说不上多么俊美,但棱角分明,眉骨略高,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深邃锐利,顾盼间精光隐现,沉静时自有一股剽悍精干的气度,行动时却又步履轻捷沉稳,落地无声,是顶尖武者才有的风范。
他自前院校场旁的厢房出来,正打算穿过连接中庭的漫长回廊,去往西侧偏院寻王越师父。先前简宇掌权后,派他去请王越师父出山。王越一开始不答应,但是架不住史阿盛情邀请,再加上确实有些思念简宇和轻衣,所以也就答应了,现在在简宇府上担任护卫。有了他在,简宇对于自家后院很是放心。毕竟就以他这个剑圣的实力,能赢他的人屈指可数。
而史阿昨日与王越切磋剑法,对方有一式“云横秦岭”的变招,虚实难测,令他苦思了一夜,今日定要再去讨教印证一番。对他这般嗜武成痴的人而言,钻研精妙武艺所带来的乐趣,远胜任何珍馐美酒。
回廊曲折,朱漆栏杆外的庭院中,几株老梅正凌寒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为这肃杀的冬景平添了几分清雅意趣。史阿步履轻快,心中还在琢磨着那式剑招的破解之道,刚行至回廊中段,前方月亮门洞处,忽地转出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将他去路拦住。
来人身着鹅黄色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半臂,梳着时下侍女间常见的双环髻,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绒制的迎春花,衬得一张圆脸俏丽可人。正是蔡琰身边的贴身大侍女之一,名唤青萍。
这丫头素来行事稳妥,口风严谨,很得蔡琰信重。此刻,她脸上却带着一种让史阿微微一怔的、颇堪玩味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礼节性的恭敬、几分显而易见的同情,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仍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看好戏般的促狭笑意。
“史统领。”青萍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如黄鹂。
“青萍姑娘。”史阿停下脚步,略一拱手,心中那点因武学思考而生的愉悦淡去,升起一丝本能的警惕。这丫头此时出现在这里,还这般神情……
“蔡夫人和貂夫人吩咐,请史统领此刻便往‘漱玉轩’去一趟。”青萍抬起头,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史阿,将那“吩咐”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蔡夫人和貂夫人?此刻?漱玉轩?”史阿浓黑的剑眉不自禁地拢起,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关键词,心中的疑虑更甚。蔡夫人与蝉夫人同时召见,且是在蔡夫人平日读书、处理家务、偶尔教导府中侍女识字的女红之所“漱玉轩”?
这组合与地点,着实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若是关乎府中护卫调整、安全布防等公务,理应在前院议事厅或丞相书房;若是内宅有什么需他协办的事务,也多半是由管事嬷嬷或像青萍这样的贴身侍女传话即可,何须两位主母亲自出面,还特意点明地点?
“可知二位夫人召见,所为何事?”史阿不动声色地问道,目光如电,试图从青萍那张看似恭敬实则表情丰富的脸上看出更多端倪。
青萍眨了眨眼,唇角那丝古怪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微微垂下头,避开史阿锐利的视线,语气却依旧平稳:“回统领的话,婢子不知。夫人只吩咐,务必请到史统领,即刻便去。夫人还说……请统领‘安心’,并非急务。” 她特意在“安心”二字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并非急务,却要“即刻便去”,还要“务必请到”?史阿心中警铃轻鸣,那点不安的感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逐渐扩大。他跟随简宇多年,历经风浪,对危险的直觉远超常人。
此刻,这两位身份尊贵、性情似乎也颇为主公爱重、平日里待下人也算宽和的主母,竟让他隐隐生出一种被“盯上”了的感觉,这感觉比面对刀剑加身更让他头皮发紧。
“有劳姑娘带路。” 史阿面上不显,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心中却已打起十二分精神,暗自将近日自己的言行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试图找出可能“触怒”两位主母的由头,却一无所获。
漱玉轩位于丞相府内院东侧,独占一个小小跨院,环境极为清幽。院中植有数丛修竹,虽值寒冬,枝叶略显凋疏,但竿竿挺拔,风骨犹存,映着粉白院墙,自有一番萧疏画意。轩前有碎石小径,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积雪。
此刻,轩门虚掩着,缕缕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从门缝中逸散出来。青萍上前,轻轻推开轩门,侧身让开:“史统领,请。”
史阿深吸一口带着竹叶清冷气息的空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轩内。
一股暖意混合着雅致的书香扑面而来。轩内宽敞明亮,南面是一排宽大的支摘窗,此刻窗扇紧闭,但窗纸是特制的明瓦,透光极好,将午后的天光毫无保留地引入室内。地上铺着厚厚的、织有缠枝莲花纹的西域绒毯,踏上去绵软无声。
靠北墙是两座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放着数以千计的竹简、帛书和纸卷,书脊上的签题墨色犹新,显是时常翻阅整理。东面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陈列井然,一张摊开的素绢上,墨迹已干,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墨兰草,笔意清雅脱俗。西面则临窗设有一张暖榻,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设着矮几、隐囊、熏炉等物。
此刻,暖榻上并肩坐着两人,正是蔡琰与貂蝉。
蔡琰今日的打扮一如往常般雅致素净。她身着湖蓝色交领广袖襦裙,裙裾曳地,衣料是光泽柔和的软缎,外罩一件月白色绣银色缠枝梅花纹的半臂,领口与袖缘镶着细细的银狐毛边,既保暖又不失轻盈。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端庄而不失柔美的倾髻,髻上只簪着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形状,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她手中正执着一卷打开的书,似是《列女传》或某本诗集,听到脚步声,便从容地将书卷合拢,轻轻放在身侧的紫檀木小几上。
她抬起眼,看向史阿,面容平静宁和,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婉浅笑。但史阿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双向来沉静如秋水深潭的眸子里,此刻少了几分平日看他时的纯粹嘉许与信任,多了一丝……近乎审视的、冷静的度量,以及一丝极淡的、却让他脊背莫名有些发凉的……兴味?
坐在蔡琰身侧的貂蝉,装扮则随意家常许多,显然是从卧榻上临时起身而来。她身上裹着一件极厚实的胭脂红遍地金撒花锦缎斗篷,风帽垂在身后,里面是柔软的杏子红绫缎寝衣,领口微松,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
产后尚不足旬日,她脸色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嘴唇颜色也偏淡,但精神显然不错,一双秋水为神的美目此刻正盈盈望着进门的史阿。
那目光与蔡琰的含蓄不同,要直接得多,也“不善”得多——里面清晰地映出气鼓鼓的埋怨,一种“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的微妙兴奋,以及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促狭。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怀中的一个鎏金小手炉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准备欣赏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出。
两位主母这般情态并坐,目光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史阿心中那点不安瞬间膨胀成了实质性的压力。他稳住骤然有些加快的心跳,上前几步,在距离暖榻约七八步、既不失礼又不至于太过靠近的位置站定,抱拳躬身,行的仍是军中礼节,声音沉稳恭敬:“末将史阿,拜见夫人,拜见如夫人。不知二位夫人召见,有何吩咐?”
蔡琰微微颔首,算是受了他的礼,声音温婉和煦,听不出丝毫异样:“史统领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确是有一事,需得劳烦统领费心。”
“夫人言重了。但请吩咐,末将职责所在,无有不从。”史阿答得干脆利落,心中警惕却已升至最高。这开场白,太过客气,太过正式,完全不是平日里相处时那种带着些许亲近随意的语气,反而透着一种刻意划出的距离感和“公事公办”的意味,这绝非吉兆。
貂蝉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耳际,却让史阿心头一跳。她将怀中的手炉转了转,声音还带着产后的些许柔软与微哑,但语调清晰,慢悠悠地开口道:“史统领是夫君最信重的心腹之人,武艺超群,忠诚勇毅,这些我们姐妹都是知道的,平日里也常听夫君夸赞。” 她先给了一顶高帽,语气甚至颇为诚恳。
史阿不敢松懈,垂首道:“如夫人过誉,末将愧不敢当。尽心竭力,护卫丞相与府中周全,乃是末将本分。”
“嗯,统领尽职尽责,我们自是看在眼里。” 貂蝉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那双美目微微眯起,流转着狡黠的光,“不过,史统领啊,夫君时常教导,为将者,勇武固然重要,但更需知晓忠义礼法,明辨是非曲直。夫君自己更是手不释卷,常言‘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之’。可见这书文典章,圣贤道理,乃是立身、辅国的根本。史统领以为,夫君此言,可在理?”
来了!史阿心中暗叫一声,背脊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了些。话题果然引到了他最头疼、也最不擅长的领域!他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回应才能既不失礼,又能委婉表达自己对“读书”的敬而远之:“如夫人所言,乃至理名言。丞相高瞻远瞩,教诲深远,末将……末将每每听闻,皆感振聋发聩,受益良多。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与无奈:“只是末将天资愚钝,出身行伍,于这舞枪弄棒、排兵布阵之事,尚可凭着一股笨力气勤学苦练,略通皮毛;然于经史子集、诗文典章,着实……着实是朽木难雕,鲁钝不堪,每每捧卷,便觉头昏脑涨,难以入门。实在有负丞相期望,也……也让二位夫人见笑了。”
他试图用自贬和坦诚来博取同情,最好能让两位主母觉得“此子不可教也”,从而放过他。
“天资或许有高下,但勤能补拙,乃是千古不易之理。” 蔡琰适时接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师长般的笃定,“况且,统领正值壮年,心智清明,岂可妄自菲薄,以‘鲁钝’为由,便放任不进?我与蝉儿妹妹闲谈时,亦常思及此。夫君身边文武兼备、允文允武之才,自是越多越好。统领有璞玉之质,忠心可嘉,若因疏于文墨而止步于前,岂不可惜?”
史阿听得头皮发麻,这架势,怎么越听越像是要给他“开蒙”?
果然,蔡琰继续道,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敲在史阿心上:“故而,我与蝉儿妹妹商议之后,决意自今日起,便由我们二人,轮流督促史统领读书习字。每日未时三刻至申时三刻,统领需准时来这漱玉轩。我们先从《论语》读起,此乃圣门修身立言之基;待稍通文义,再及《诗经》,可观风俗,知雅正。不唯需熟读,其中要紧篇章,如《论语》之学而、为政、里仁诸篇,《诗经》之关雎、蒹葭、鹿鸣等章,需得背诵如流,明其大义。我与蝉儿妹妹会从旁讲解疑难,定期抽查背诵与理解。统领以为如何?”
轰——!
史阿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出现了刹那的晕眩。每日未时到申时?整整一个时辰?来这满是书卷气的漱玉轩?不是听令,不是述职,而是……读书?读《论语》?背《诗经》?还要两位主母,尤其是那位刚生产完、本该静养却明显“兴致勃勃”的蝉夫人,亲自监督讲解抽查功课?!
这……这比让他去执行最危险的刺杀任务,比让他独自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还要可怕千百倍!那至少是刀剑相向,生死由命,痛快直接!
可这读书……对着那些弯弯曲曲、一字多音、佶屈聱牙的古文,还要正襟危坐,在两位主母目光灼灼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
光是想象那场景,史阿就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坐立难安,简直比受了最严酷的刑罚还要煎熬!
“夫……夫人!两位夫人!” 史阿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抗拒而微微变了调,也顾不得措辞是否委婉了,急声辩白道,“末将……末将身为丞相近卫统领,职责重大!每日需巡查府邸内外防务,检视各处哨岗,操练麾下卫士,安排轮值护卫,确保丞相出入周全,府中安宁无虞!近来年关将近,往来人员复杂,更需加倍小心!实在……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他顾啊!”
他先抬出职责,试图以公事推脱。
见两位主母神色不动,他连忙又换了个角度,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恳切与“自知之明”:“况且,末将一介粗鄙武夫,自幼习武,于文章之道实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在此道之上,可谓是顽石一块,冥顽不灵!岂敢……岂敢劳烦二位夫人金枝玉叶之身,耗费宝贵光阴,来教导末将这等朽木?这……这于礼不合,更是暴殄天物,万万使不得啊!若夫人觉得末将近日行事有何不妥,但请明言,末将甘受任何军法责罚,绝无半句怨言!只是这读书……”
他脸上露出近乎悲壮的神色,仿佛让他读书比挨上几十军棍、或是去清扫全府所有的茅厕马厩,还要痛苦难熬百倍。
“史统领此言,未免过谦,亦有些推诿了。” 貂蝉轻轻“嗤”了一声,坐直了些身体,怀中的手炉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她脸上那点因虚弱而生的楚楚之态瞬间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休想蒙混过关”的坚决取代,“府中防务,自有章法。王越师父德高望重,经验老到;其他几位副统领,如赵副统领、李副统领,也都是沉稳干练之人。日常巡查、兵卒操练、岗哨安排,他们皆可分担,并非离了史统领一时三刻,府中便运转不灵。”
“至于夫君安危,” 她顿了顿,美目瞥了史阿一眼,“夫君近日多在府中处理政务,偶有外出,亦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况且,读书习字,每日不过一个时辰,安排在午后,正好避开晨间巡查与黄昏布防的关键时辰,于统领职责,并无根本妨碍。史统领拿公务推脱,可是觉得我与姐姐,不通事务,好糊弄么?”
她最后一句,语气微沉,带着些许嗔意,却并不严厉,反而有种“看穿你了”的意味。
史阿被她堵得一时语塞,背上却已隐隐渗出冷汗。貂蝉的话句句在理,府中护卫体系确已成熟,他并非不可替代。可他实在不甘心就此落入“书山”之中啊!
蔡琰见他语塞,端起小几上一直温着的青瓷缠枝莲纹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水面并不存在的浮叶,动作优雅从容。她垂眸看着盏中澄澈碧绿的茶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的、令人无法反驳的力量:“至于礼数,与是否‘劳烦’……”
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史阿,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强作的镇定,直抵内心:“正因统领是夫君极其信重、倚为臂助的近臣,我与蝉儿妹妹,才更觉有责任,于闲暇时,略尽绵力,督促统领在文事上有所进益。夫君时常感叹,身边勇战之将不缺,然文武兼资、可独当一面的大才难得。统领你,有忠勇之心,有实干之才,正如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栋梁。若因疏于文墨,眼界受限,只能止步于宿卫之职,岂非可惜?此事,我已寻得时机,禀明过夫君。”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史阿骤然紧缩的瞳孔,才缓缓继续,语气笃定:“夫君闻之,深以为然。言道:‘文姬与蝉儿有心了。史阿勇毅有余,文采稍逊,若能补此短板,于他,于朝廷,皆是好事。便依你们,好生教导,不必因其是近臣而有所容情。’ 夫君还特意叮嘱,若史阿有懈怠不勤、或畏难不服之处,可随时告知于他。”
连丞相都知道了?还同意了?甚至还说了“不必容情”、“可随时告知”这种话?
史阿眼前一阵发黑,仿佛瞬间从温暖的漱玉轩跌入了冰窖,连指尖都有些发凉。他猛地想起,大约三四个月前,自己在主公从青徐前线返回长安途中,前去汇报消息后,似乎曾因处理一封紧急文书时,对其中一句典故不明,闹了个小小的笑话,被随行的贾诩先生打趣了几句。
当时主公确实笑指着他说:“史阿啊,勇则勇矣,有时也该静下心来,多读几页书,没坏处。” 自己当时只当是主公随口勉励,还拍着胸脯保证“末将一定抽空学”,过后转头便忘在了校场和剑招之中……难道,主公那时便已有此意?而两位主母,是“领会圣意”,特意来“执行”的?
不,不对!史阿到底不笨,震惊慌乱之后,一丝清明强行挤入脑海。主公若真想让他读书,大可直接下令,或让贾诩、蔡邕这等学问大家来教导,何必绕个弯子,让两位主母,尤其是产后需静养的蝉夫人来出面?这般阵仗,这般“精心安排”,倒更像是一种……惩戒?或者说,是一种带着明确目的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惩罚”?
自己近来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值得两位主母如此“大动干戈”的事情?史阿心念电转,将自己最近几个月的言行举止飞速过了一遍,从护卫安排到待人接物,从府内到府外公干……似乎并无任何明显的纰漏或冲撞之处啊!
眼看“公务繁忙”和“资质鲁钝”两条路都被堵死,连最大的靠山丞相都似乎站在了对立面,史阿把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委婉含蓄了,直接抬头,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抱拳沉声道:“末将愚鲁,百思不得其解!敢问二位夫人,可是末将近日言行有何重大疏失,无意中冒犯了二位夫人,或是有违府中规矩?若果真如此,恳请二位夫人明示!末将自知有错,甘领任何责罚,绝无二话!便是去校场负重跑上一百圈,或是罚没三月俸禄,甚至……甚至去清扫全府上下所有的马厩茅厕,末将也绝无怨言,立刻便去执行!只求……只求夫人明鉴,这读书之事,实在非末将所能,亦非处罚之道啊!”
他这次是真的带上了恳求的意味,甚至不惜自请去做那些最污秽辛苦的体力活,只求能躲开那可怕的之乎者也。
看着他这副“视死如归”却又对读书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蔡琰和貂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以及更多的、压抑不住的笑意。
蔡琰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他“冥顽不灵”。貂蝉则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那笑声如银铃乍响,在安静的漱玉轩内格外清晰。她这一笑,方才那种刻意营造的严肃气氛顿时消散了不少。
“史统领啊史统领,” 貂蝉用手中温热的鎏金小手炉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美目流转,嗔怪中带着几分“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意味,“你呀,就是这直肠子的脾气,有时只顾着眼前,却忘了回头看看。既然统领实在想不起来,那我们姐妹,便提醒提醒你。”
她顿了顿,收起了些笑容,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史统领可还记得,约莫四个多月前,那时夫君正率军在青徐州平定曹操,战事正紧。长安府中,恰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四个多月前?青徐州?喜事?
史阿微微一怔,随即,一段几乎被他抛诸脑后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地泛起波澜,越来越清晰!
那时,丞相在青徐州前线与曹操大军对峙,战报频传。长安丞相府中,蔡夫人与蝉夫人先后被诊出有孕,这自然是天大的喜讯。蔡邕老先生欣喜不已,府中几位核心幕僚如刘晔、李儒等也纷纷道贺。
当时,似乎是在一次小范围的聚会后,蔡公、贾先生,还有两位夫人,确实聚在一起商议过什么……具体内容他记不太清,因为他主要负责外围护卫,并未参与其内。只隐约记得,后来蔡公身边的管事,还有青萍,曾安排过信使,要往青徐州前线送一封需要丞相亲阅的家书。
当时自己主动请命前往,青萍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一个用锦缎密封得极好的小囊,叮嘱务必让信使亲手呈交丞相,不可经他人之手。他当时接了,也妥善完成了。
难道问题出在那封“家书”上?可那是夫人的家书,与自己何干?
貂蝉看着他脸上从茫然到努力回忆的神情,知道他想起了些片段,但关键处仍是一团浆糊,便不再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积蓄已久的埋怨:“那时,我们与蔡公仔细商议,定下一个主意:夫君在外征战辛苦,又值局势紧张,一下子得知两位夫人都有孕,怕他惊喜太过,分心牵挂。不若先只报姐姐有孕的喜讯,让夫君在前线安心高兴一番。至于我……”
她指了指自己,又摸了摸腹部,那里虽已生产,但提到当时,脸上仍不由得泛起一丝母性的柔和与当时的期待:“我的喜讯,暂且压下,秘而不宣。等夫君得胜凯旋,回到长安,踏入府门之时,再当面告诉他。届时,夫君见姐姐安然,又见我亦……那份双重的、意料之外的惊喜,岂不更妙?我们连说辞、时机,甚至夫君可能有的反应,都悄悄演练过几回呢。”
史阿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等事?他完全不知道后面还有这层精心策划的“惊喜”!
貂蝉看着他呆愣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继续道:“当时知晓这全盘计划的,除了我们几个当事人,便是负责传递消息、传递最紧要家书的史统领你了。那封‘家书’里,只写了姐姐有孕之事,措辞也是斟酌再三。信使出发前,青萍应该也再三叮嘱过,只送家书,不得多言。”
史阿的呼吸开始有些不稳,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他隐约记起,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青萍是将那锦囊交给信使时,似乎确实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他只当是女子家的私密话,未曾在意。而自己当时……
貂蝉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气恼:“结果呢?那日你日夜兼程,赶到夫君大营,面见夫君,先呈上姐姐的家书。夫君阅后,得知姐姐有孕,自是欣喜宽慰。可你……”
她顿了顿,模仿着一种粗豪而略显刻板的语气:“居然主动向夫君汇报说:‘貂蝉夫人在丞相出征后不久,也诊出有喜了。只是当时月份尚浅,夫人怕丞相分心,又恐消息不确,故而未曾禀报。如今已过七月,胎象稳固,太医确诊,是喜脉无误。’”
貂蝉学得惟妙惟肖,还特地加重了语气。然后,她美目圆睁,瞪着史阿:“我们精心准备了许久,连蔡公都帮着瞒了数月的惊喜,就被史统领你——在交代公务时,那么‘随口’、‘特意’地补充了一句——给轻轻巧巧地,说!没!了!”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带着浓浓的遗憾和“咬牙切齿”的意味。
蔡琰也适时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真切,充满了惋惜:“夫君回来后,虽对蝉儿妹妹有孕亦是欢喜疼惜,但那份我们期盼已久的、突如其来的双重喜悦,终究是打了折扣。我与蝉儿妹妹私下说起此事,每每都觉得扼腕。史统领,你可知那几个月,我们为了瞒住夫君,费了多少心思?连平日书信,都刻意回避相关话题,生怕流露出蛛丝马迹。连蔡公在夫君面前提起府中事,也需字斟句酌。结果……”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直接指责更让史阿无地自容。
史阿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火辣辣的羞臊和如坠冰窟的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全明白了!
怪不得自丞相从前线率军回来,初次见到有明显孕态的蝉夫人时,那惊喜的笑容虽然灿烂,却似乎少了点“意料之外”的极度震撼;怪不得有时丞相看着蝉夫人,会露出一种了然又带点调侃的温柔笑意,原来症结在这里!
自己当时真是蠢钝如猪!不,猪都比自己聪明!怎么就那么嘴快!怎么就那么“尽责”!只想着让丞相知道府中一切安好,两位夫人都健康是喜事,能让丞相在前线少些牵挂,哪里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一出精心策划的“惊喜连环计”!自己那随口一句嘱咐,就像一根最不识趣的棍子,一下子捅破了那层精心维持的、充满期待的窗户纸!
“末将……末将该死!末将愚不可及!” 史阿噗通一声,这次是双膝跪地,不是行礼,而是真正的请罪,脸上满是追悔莫及的懊丧和惶恐,“末将当时……当时只念着丞相辛劳,想让丞相多一桩喜事安心,绝无半分破坏二位夫人安排之心!实在是……实在是蠢笨如牛,思虑不周,口无遮拦!末将知罪!末将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凭二位夫人发落!”
他这次认错认得无比诚恳,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毁了两位主母,尤其是蝉夫人精心准备的、人生中可能仅此一次的“惊喜”,这过错,可比什么公务疏失要严重得多,也私人得多。
“哦?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蔡琰微微挑眉,和貂蝉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貂蝉眼中的气恼在史阿这般痛心疾首的认错下,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总算认账了”的满意,以及一丝“好戏还在后头”的狡黠。
她清了清嗓子,将小手炉放在一边,坐得更端正了些,慢条斯理地道:“既然史统领如此诚恳认错,态度可嘉,那我们也不好重罚。就按姐姐方才说的,每日未时三刻,准时来这漱玉轩,读《论语》,习《诗经》,直到能将其中我们指定的篇目,背诵理解,熟练无讹为止。”
她看着史阿瞬间又垮下去、试图挣扎的脸,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一来呢,算是小惩大诫,让你牢牢记住,日后行事,无论大小,需得谨慎,三思而后言,尤其在涉及他人心意安排之事上,更不可自作主张,率性而为。二来嘛……”
她拖长了语调,眼中笑意流转:“也确是为你着想。多读些圣贤书,知晓礼义,明白道理,修身养性。将来夫君若有更重要的差事交托,或是需你独当一面时,也不至于因文墨不通、见识不足而捉襟见肘。史统领,你看,这个‘惩罚’,是不是合情合理,于你大有裨益?”
史阿跪在地上,脸已经苦得能拧出汁来。他能说不接受吗?错在自己,板上钉钉。两位主母提出的“惩罚”,听起来确实“合情合理”,甚至还冠冕堂皇地披上了“为他好”、“助他成长”的外衣,让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可是这惩罚的内容,实在是要了他的命啊!这比负重跑一百圈、扫三个月马厩,还要让他痛苦绝望!
“两位夫人……” 史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抖,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末将……末将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坐不住,也记不住……您二位就高抬贵手,换一种方式惩罚末将吧!任何方式都行!求您了!”
他几乎是在哀嚎了,堂堂八尺男儿,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此刻对着书卷的恐惧,竟让他露出了这般“可怜”情态。
“那怎么行?” 貂蝉立刻驳回,义正辞严,眼中却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体罚不过伤及皮肉,转眼即忘。唯有读书明理,方能直指本心,让人印象深刻,终身受益。史统领,你就莫要推辞了,安心从了吧。这也是夫君的意思。” 她又将简宇这面大旗祭了出来。
就在史阿内心哀鸿遍野,感觉自己即将被之乎者也的海洋彻底淹没,绝望地思考着是不是该以头抢地、或者干脆假装突发急症昏过去时,漱玉轩那扇虚掩的、通向外面回廊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一阵不疾不徐的秋风吹开了些许,与此同时,一阵极其熟悉、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了轩内。
那脚步声不重,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节奏,踩在回廊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嗒、嗒”声。这声音,史阿太熟悉了!是丞相!绝对是丞相!
一瞬间,史阿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中看到了一束从天而降的救赎之光,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彩!
主公!是主公来了!主公最是明理,最是体恤下属,定然能明白自己的“苦衷”,将自己从这可怕的“文山字海”中解救出来!就算主公同意两位夫人“教导”自己,看到自己这般痛苦的模样,说不定也会心软,改为口头训诫,或是象征性地罚点俸禄了事!
求生的本能,又或者说,逃避读书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史阿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体统、什么是否会让主母更加不悦了,他猛地扭过头,朝着那扇被风吹开缝隙的门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灌注了全部的内息与殷切期盼,扯开嗓子,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凄婉哀绝的呐喊:
“丞相——!!!丞相救命啊——!!!”
这一嗓子,当真是声震屋瓦,中气充沛,情真意切,余音在漱玉轩内梁柱间缭绕不绝,连书架上的竹简似乎都跟着轻轻震颤了一下。窗外竹丛上栖息的几只麻雀,被惊得扑棱棱全部飞起,啾啾叫着窜入了更高的天空。
门外的脚步声,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惨烈无比的呼救给惊了一瞬。
随即,那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紧不慢,朝着漱玉轩门口而来。下一瞬,一身常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的简宇,果然出现在了门口。他似是刚从外面回来,或是处理完前厅的公务,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思虑国事留下的淡淡倦意与凝肃,此刻被史阿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喊得微微蹙眉,带着些许疑惑,抬步迈入了轩内。
温暖而书卷气浓郁的空气扑面而来,简宇的目光如电,迅疾而精准地扫过室内情景——双膝跪地、扭着头、满脸写着“主公救我于水火”的史阿;暖榻上好整以暇并肩而坐、一个温婉浅笑、一个美目流转带着促狭的蔡琰与貂蝉。
简宇是何等心思剔透、洞悉人情的人物?目光在三人之间这么一扫,结合史阿那凄惨无比的呼救、貂蝉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蔡琰唇角那抹了然又无奈的笑意,再联想到之前蔡琰似乎在某次闲谈时,带着笑意提起过“蝉儿妹妹对史阿那日的多嘴,可是‘耿耿于怀’呢,总想着要小小‘惩戒’一番,免得他日后又鲁莽”,心中瞬间如同明镜高悬,亮堂得不能再亮堂。
哦,是了,是那件事。看来今日,便是“惩戒”执行之日。看史阿这模样,这“惩戒”的内容,想必很合蝉儿的心意,也……很对史阿的“命门”。
史阿看到简宇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门口,并且走了进来,那一瞬间,简直如同见到了九天之上降下的神只,几乎要热泪盈眶。他保持着扭头的姿势,脸上混合着绝望中迸发的希望、委屈,以及强烈的求救信号,连声音都带上了哽咽:“丞相!丞相您可来了!末将……末将……”
他话未说完,简宇已经信步走到了他身侧。史阿满怀希冀地仰望着他,期待着主公能说出诸如“史阿何罪至此?”、“武将不习文,情有可原”、“些许小事,不必如此”之类的话语,将他从这无边的“苦海”中打捞上来。
只见简宇在史阿身边站定,先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形象全无、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心腹爱将,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暖榻上的蔡琰和貂蝉。
蔡琰对他报以温柔而略带歉意的微笑,轻轻颔首,仿佛在说“夫君见笑了”。貂蝉则眨了眨她那秋水般的大眼睛,带着一点娇憨的、告状般的语气,软声道:“夫君,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劝史统领多读些书,明理修身呢。可史统领似乎……颇为畏难,正在讨饶。”
简宇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仿佛刚刚弄明白状况。然后,在史阿充满无限期盼、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注视下,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拍了拍史阿那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坚硬的肩膀。
史阿精神一振,感觉主公温暖有力的手掌落在肩头,仿佛带来了赦免的旨意。
简宇开口了,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的勉励意味:“嗯,昭姬和蝉儿有心了。此事,她们之前与我提过。”
史阿的心,随着这句话,微微下沉了一些,但仍有期待。
简宇继续道,语气无比诚挚,充满了对下属的关怀与期望:“史阿啊,读书,确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多读圣贤书,知晓古今兴替,明白忠孝节义,于你为人处世、履职任事,皆有莫大裨益。你能得两位夫人亲自督促教导,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与福分。你要珍惜这个机会,潜心向学,切莫辜负了她们的一番良苦用心,也莫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许。”
史阿:“……?”
他脸上的希冀如同春日湖面的薄冰,在简宇平和却笃定的话语中,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然后迅速蔓延。主公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劲?不是来救场的吗?
不等史阿从这巨大的期望落差中完全反应过来,简宇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蔡琰和貂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带着明显的支持与纵容:“昭姬,蝉儿,辛苦你们了。史阿性子直率,于文事上或许确有些……不开窍。你们既肯费心教导,便是他的造化。不必因他是我的近臣而有所顾忌,该严则严,该罚则罚。”
“若他敢偷奸耍滑,或冥顽不灵,背不出书来,”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瞬间面如土色的史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该用戒尺,便用戒尺;该罚抄写,便罚抄写。总归,要让他真正学进去些东西。”
说着,他还对蔡琰和貂蝉递去一个清晰无误的、带着鼓励和“你们随意,我全力支持”意味的眼神。
最后,简宇再次低下头,看着已经彻底石化、表情从希望到茫然再到一片空白的史阿,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力道明显重了不少,带着一种“好自为之”的意味,拍得史阿跪着的身形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好好学,史阿。” 简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史阿濒临崩溃的心弦上,“《论语》有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你要用心体会。我看好你。”
说完这句,简宇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很复杂,混合着一丝对爱将窘态的无奈好笑,一丝对两位爱妾“小报复”的纵容宠溺,以及一丝“你自求多福,我也爱莫能助”的明确意味。
然后,在史阿呆滞的、仿佛失去所有焦距的目光注视下,简宇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依旧从容平稳,径直朝着漱玉轩的门口走去。
“丞相!丞相!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主公!!” 史阿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一声绝望的悲鸣,试图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简宇恍若未闻,甚至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他走到那扇雕花木门前,伸手握住光润的黄铜门环,轻轻一带——
“吱呀——”
在两扇门扉严丝合缝地闭拢、隔绝内外视线的前一刹那,史阿绝望地看到,自家主公那张俊雅而威严的侧脸上,最后朝他投来平静的一瞥。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近乎“慈祥”的……幸灾乐祸?以及一句无声的、用口型清晰传递的话语:
“自、求、多、福。”
然后,“砰”的一声并不沉重、却仿佛敲在史阿心口的轻响,门被彻底关严了。不仅关上,史阿那经过严格训练、远超常人的敏锐听力,还清晰地捕捉到了门外传来的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哒”!
那是门闩被从外面轻轻插上的声音!
丞相他……他不仅没有施以援手,不仅出言“鼓励”两位主母严格管教,他……他还亲手关上了门!甚至,还从外面把门闩插上了?!这是断绝了他所有临阵脱逃、借口开溜的最后念想啊!这是把他最后的生路也堵死了啊!
史阿如遭九天惊雷彻底劈中,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黑洞抽空,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彻底瘫软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自由与“生天”的雕花木门,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暗无天日的、被“之乎者也”和“关关雎鸠”彻底淹没的悲惨生涯。那扇门,关上的不仅是出口,更是他作为一个“自由武人”的快乐时光。
“好了,史统领,” 蔡琰温婉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在史阿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响起,“既然夫君也这般说了,那我们便莫要再耽搁光阴。青萍,去将书架上那部新校订的《论语》取来,先取‘学而篇’。”
貂蝉也笑眯眯地,不知何时,已经从身边的小几底下,摸出了一把长约尺许、宽约寸半、打磨得光滑无比、在轩内光线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紫檀木戒尺。她将那戒尺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又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两下,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在落针可闻的漱玉轩内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史统领,今日便从‘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开始吧。” 貂蝉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比那戒尺拍打的声音更让史阿胆寒,“先诵读数遍,然后我与姐姐为你讲解文义。讲解之后,你需得复述,并尝试背诵。背不出,或是讲解有误,抑或是心神不属、东张西望……”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将手中的戒尺又晃了晃,虽未明说,但那威胁之意,已然淋漓尽致。
史阿艰难地、如同生锈的傀儡般,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先是绝望地投向青萍捧过来的、那厚厚一摞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竹简,又缓缓移到貂蝉手中那把看似小巧精致、实则象征着“酷刑”的紫檀木戒尺上,最后,对上了两位主母脸上那“和善可亲”、却让他不寒而栗的笑容。
终于,他彻底认命了。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冀、所有的侥幸,都在主公亲手关门落闩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发出一声悠长而绝望的、气若游丝的、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的哀叹:
“末将……领……命……”
那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悲凉。
窗外,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依旧静静地照耀着庭院中的积雪与修竹,竹影在粉墙上轻轻摇曳。漱玉轩内,很快响起了史阿磕磕绊绊、生无可恋、如同老牛拉破车般艰难的诵读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其间,不时夹杂着蔡琰温和耐心、条分缕析的讲解声:“此章乃《论语》开篇,言为学之三种境界……‘说’同‘悦’,内心喜悦……‘愠’,含怒,怨恨……”
以及貂蝉偶尔的提问或带着笑意的纠正:“史统领,这句‘不亦乐乎’的‘乐’,读作‘lè’,是快乐之意,莫要读成‘yuè’了。”“刚才姐姐讲的‘三省吾身’,是哪三省?你可记住了?”
更有那紫檀木戒尺,时不时轻轻敲击在紫檀木小几边缘,发出的“哒、哒”脆响,不重,却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史阿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他“惩罚”的严肃性与随时可能落下的“实质性”惩戒。
偶尔有轮值的侍卫,或是奉命往内院送东西的仆役,从漱玉轩外的回廊经过,听到里面传来的、史阿统领那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般的诵读声,以及两位主母轻柔却清晰的教导声,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露出想笑又不敢笑、拼命忍住的古怪表情,最后加快脚步,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同时心中对蔡夫人与蝉夫人“整治”人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暗自庆幸这“殊荣”没落到自己头上。
能让平日里冷面肃杀、武艺高强、令府中卫士又敬又畏的史阿统领,发出如此“惨烈”声音的,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书香”的惩罚了。而他们的丞相,显然乐见其成,不仅没有阻止,反而亲自充当了最关键的“帮凶”,亲手关上了那扇通往“自由”与“解脱”的门。
史阿的“书山”修行,在这冬日的午后,正式拉开了帷幕。而这关于“多嘴”的深刻教训,想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成为他记忆中最为“惨痛”的一页,终生难忘。正是:
祸从口出诵经苦,丞相笑阖风雪门。
欲知史阿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