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奖仪式后的第三天,招待晚宴如期举行。
研究院内部招待所的小餐厅里,气氛看似轻松。
长桌上摆着西南特色的菜肴:汽锅鸡、黑山羊汤、各种菌菇,还有本地酿的米酒。灯光柔和,背景音乐是轻柔的民乐。
但秦念知道,这顿晚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客人不多:某大国驻华使馆的武官詹姆斯·米勒,以及他的“技术顾问”安德森博士;两位来自欧洲某中立国的防务观察员;再加上几位陪同的中方人员。
詹姆斯武官五十岁上下,中文流利,言谈风趣。他端着酒杯走到秦念身边,没有直接谈飞机,而是先念了句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的诗总是这么有气魄,秦主任说是不是?”
秦念微笑举杯:“武官先生对唐诗很有研究。”
“中国文化的魅力,令人着迷。”詹姆斯话锋一转,依然笑容温和,“不过读这首诗时,我常在想,大鹏飞得那么高,它怎么知道自己翅膀的温度合不合适?毕竟离太阳越近,越容易灼伤。”
秦念听出了三层意思:展示中文造诣(拉近距离)、引用高空意象(暗示知晓飞行高度)、关切热管理(核心试探)。很巧妙,但也很直接。
她抿了口茶,同样微笑着说:“武官先生说得对,高温确实是挑战。不过李白还有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有时候,翅膀既然生来就要往高处飞,自然也就有了耐得住高温的筋骨。这是天性和本分,您说呢?”
詹姆斯眼神微微一动,随即大笑:“说得好!天性,本分。为天性和本分干杯!”
两人碰杯。一推一挡,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另一边。
安德森博士找到了正在和李文军低声讨论问题的吴思远。这位“技术顾问”气质儒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着学者般的专注。
“吴博士,”他用英语开口,语气诚恳,“您去年在国际控制学年会上那篇关于非线性系统鲁棒性的论文,给了我很大启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
吴思远礼貌回应,心中警惕。对方连他哪篇论文都清楚,显然做过详细功课。
“像您这样有国际视野的学者,”安德森压低声音,“留在这样的环境里,会不会觉得……有些局限?学术界需要自由的思想碰撞,而有些地方,顾虑太多。”
这是更隐晦的试探,也可能是诱导。吴思远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谢谢您的关心。我觉得这里很好。我的研究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就在这里,我的同事和学生也在这里。至于思想碰撞……”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詹姆斯交谈的秦念,“我们每天都在碰撞,只不过碰撞出来的不是论文,而是能飞上天的东西。”
安德森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几个控制学的前沿理论。但吴思远注意到,在交谈过程中,安德森的右手始终放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姿势有些僵硬。
晚宴过半时,安德森起身去洗手间。他离开餐厅,在走廊里停留了大约一分钟——不是站在某个位置,而是缓缓踱步,目光扫过墙上的装饰画,仿佛在欣赏。
宴会厅内,陆野的耳麦里传来低语:“目标在走廊停留四十七秒,未接触任何物品,未使用电子设备。完毕。”
陆野面色如常,只是轻轻碰了碰秦念的胳膊,一个微小的动作。
秦念会意,继续和詹姆斯谈论着西南地区的风土人情。
晚宴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结束。客人离开后,工作人员开始收拾餐桌。秦念、陆野和研究院保卫部长回到办公室。
“安德森有问题。”陆野开门见山,“他在走廊那四十七秒,什么都没做,就站在那里。”
“在听。”秦念说。
保卫部长一愣:“听什么?我们检查过,那里没有任何窃听设备值得——”
“不是听设备,”秦念打断他,“是听震动。”
陆野点头:“大型精密设备运行时的次声波震动,频率特征很独特。有经验的人,能根据建筑的结构震动,推断出里面有什么设备在运行,甚至大致判断运行状态。”
“他在确认‘星河’超算是不是真的在全负荷分析飞行数据。”秦念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中的研究院主楼,“很老派的方法,但很有效。因为设备可以屏蔽电磁信号,却无法完全消除物理震动。”
保卫部长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需要……”
“从明天起,所有核心计算任务,错峰进行。‘星河’超算在白天只运行常规计算,深夜才处理飞行数据。”秦念顿了顿,“另外,通知所有接触核心数据的人,近期不要谈论任何与震动、噪声相关的话题——无论多不经意。”
陆野记录下指令,又问:“那个詹姆斯武官呢?”
“他是明面上的,负责探口风、施加压力。”秦念说,“但真正的威胁是安德森这种人——专业,低调,懂得用最不起眼的方式获取信息。”
她想起晚宴前,老书记在楼梯间跟她说的那番话。六十年代,外国专家靠听口音判断研发团队的来源。现在,他们靠听震动判断设备运行状态。手段在变,本质没变:真正的刺探,往往不直接问秘密,而是收集你无意中散落的碎屑。
“对了,”保卫部长想起什么,“那两位欧洲观察员,宴会期间一直在和我们的外联同志聊国际商业发射市场,显得很务实。背景核查也没问题。”
“但他们所在的国家,与某大国有深入的情报共享机制。”陆野提醒,“他们今晚听到的、看到的,最终都会出现在某个情报分析报告里,区别只是以什么形式、什么速度。”
秦念点头。这就是现实:当你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就会成为焦点。善意的好奇、商业的兴趣、学术的交流,都可能成为情报的通道。
“加强所有对外交流的流程管控。”她最后说,“但不必因噎废食。该交流的还要交流,该开放的还要开放——只是要在我们设定的框架内。”
电话响起。秦念接起,听了几句,表情严肃起来。
放下电话,她对两人说:“上级指示下来了。九十天后,LY-I要进行第二次试飞。这次不再是技术验证,而是能力展示——将在有国际观察员在场的公开演习中进行。”
陆野和保卫部长对视一眼。这意味着,LY-I将正式从幕后走向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它的能力。
“演习地点?”陆野问。
“西北某综合训练基地。”秦念说,“演习科目包括:高速突防、对模拟目标的侦察识别、以及……电子对抗环境下完成任务的能力。”
她走到办公室的全国地图前,手指点在某处:“这里。距离边境足够远,空域足够大,观测条件也好。”
“会不会太冒险?”保卫部长有些担忧,“在那么多人面前……”
“迟早要走出去。”秦念转身,“LY-I不可能永远藏在暗处。既然要亮相,就要在最合适的时机,以最有力的方式。九十天……时间很紧。”
她看向窗外。夜色中的研究院宁静安详,但她知道,从明天起,这里将进入另一种节奏——更快,更紧张,更专注。
客人已经离去,带着或真或假的微笑。
而他们,要开始准备下一场“演出”了。
一场在全世界注视下,不容有失的演出。
秦念最后看了一眼夜色,关掉了办公室的灯。
走廊里,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她走过时,想起安德森曾站在这里,静静地听。
从今天起,这座研究院的每一丝震动,都要在掌控之中。
因为最高明的保密,不是让敌人什么都看不见。
而是让他们看见的,都是你想让他们看见的。
而现在,他们要决定——
该让世界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