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外三十里,一处隐秘的山谷。
晨雾未散,山谷中已响起密集的金铁交击声。三百名赤膊的匠人正在三十座土高炉前忙碌,炉火映红了半边山谷。这是赵朔三个月前秘密设立的“黑铁坊”,专门试验新式冶铁技术。
赵朔与猗顿站在高处观看。山谷中央,一名白发老匠正指挥学徒将烧红的铁块反复锻打。
“那老人叫欧冶,是欧冶子的旁支后人。”猗顿介绍,“咱们从越地请来时,他提了个条件:要建‘阴阳双炉’。”
“何为阴阳双炉?”
“阳炉高温熔铁,阴炉低温退火。”欧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行了个简礼,“主上请看——”他指向两座形制不同的高炉,“铁在阳炉中熔成铁水,除去杂质,浇铸成型;再入阴炉文火慢煨三日,去除内应力。如此炼出的铁,韧性可比青铜,硬度犹有过之。”
赵朔走到新出炉的铁剑前。剑身呈暗青色,锋刃处隐隐有雪花纹。
“试试。”欧冶递过一副皮甲。
赵朔挥剑斩下,皮甲应声而裂,切口整齐。他再斩向旁边的木桩,剑入三寸,拔出时剑身不弯不折。
“好剑。”赵朔由衷赞叹,“一月能产多少?”
“若有足够铁矿石和炭,二十座阴阳炉全开,月产剑三百、矛头五百、甲片两千。”欧冶顿了顿,“但此法耗炭惊人。炼一炉铁,需烧炭三十石。这山谷的树木,撑不过半年。”
“炭从晋阳运。”赵朔毫不犹豫,“太行山中有的是煤矿。另外——”他看向猗顿,“范先生当年留下的‘石炭炼焦’之法,可试验了?”
“已在晋阳秘密试验。”猗顿取出一块乌黑发亮的焦炭,“用此物炼铁,炉温更高,且烟尘少。只是炼制焦炭的窑炉建造复杂,目前日产不过十石。”
“扩大十倍。”赵朔道,“钱粮不够,从我的封邑调。记住:铁,就是未来的血脉。谁掌握了最好的铁,谁就掌握了天下。”
山谷另一侧忽然传来喧哗。荀罃拄着拐杖,在两名亲卫搀扶下走来——肩上的箭伤未愈,但他坚持要来看新军械。
“主上。”荀罃欲行礼,被赵朔扶住。
“伤怎么样?”
“死不了。”荀罃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就是痒得厉害,大夫说是在长新肉。听说主上要建新军,末将躺不住。”
赵朔看着他眼中的火焰,知道这是个为复仇而活的人。也好,仇恨有时比忠诚更可靠。
“新军名为‘黑潮’。”赵朔指向山谷深处,“兵员从邯郸、晋阳、上党三地选拔。不要贵族子弟,只要农家子——最好是挨过饿、受过欺、心中有恨的。第一年练体魄,第二年练战阵,第三年练杀人。三年后,我要一支见血不惊、遇敌不退的铁军。”
“多少人?”
“第一期三千。你是副将,主将……”赵朔顿了顿,“我亲自兼任。”
荀罃童孔一缩。一国卿族,兼任新军主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抱拳:“末将领命!”
“别急。”赵朔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新军的军制。你看完,三日后给我答复。”
荀罃展开帛书,越看越心惊。
——废除战车编制,全改为步卒。
——每百人设一“教头”,专职训练,不参与作战指挥。
——军功以斩首计,但更重“夺旗”、“陷阵”、“先登”等集体战功。
——士卒月俸按战绩浮动,斩敌三级者,俸禄翻倍;临阵脱逃者,全队连坐。
——设立“医护营”,专司救治伤兵。
——每卒配铁剑、长矛、盾牌各一,弓弩手另配弩机。
最让他震撼的是最后一条:军中设“识字班”,每旬授课两次,教士卒认写百字。“兵不知书,与兽何异?”帛书上如此写道。
“主上,这……太惊世骇俗了。”荀罃声音发干,“教士卒识字,贵族们会怎么说?还有这军功制,完全打破了世卿世禄——”
“所以要秘密进行。”赵朔澹澹道,“黑潮军不驻邯郸,驻扎在此山谷深处。对外只说是在山中采矿。三年,我们有三年时间。三年后……”他望向东方,“天下该大乱了。到时候,谁会关心一支突然出现的军队是怎么练成的?”
荀罃深吸一口气,将帛书小心卷好:“末将明白了。三日后,训练章程奉上。”
正说着,一匹快马奔入山谷。信使滚鞍下马,呈上密报。
赵朔看完,眉头微皱。
“主上,可是临淄有变?”猗顿问。
“田无宇动手比我想象的快。”赵朔将密报递过去,“高氏覆灭后第七日,国氏家主国佐‘暴病而亡’;第十日,鲍牧之子因‘酒后失德’被夺爵。现在田无宇已经掌控齐国六成军力,剩下的四成也在摇摆。”
“他要篡位?”
“不,他更聪明。”赵朔冷笑,“田无宇今日上书齐君,请‘效晋制,设六卿,共理国政’。他自荐为六卿之首,统揽军政。齐君居然准了。”
猗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把齐国彻底田氏化!六卿之制一旦确立,田氏子弟便可名正言顺占据要职,十年之内,齐国便是田家的私产。”
“所以我们要加快。”赵朔转身看向欧冶,“老先生,铁甲锻造,最快何时能成?”
“若全力攻关,三月可出第一副全身甲。”欧冶沉吟,“但老夫需要更好的铁——不是剑铁,是甲铁。要柔韧,要轻便,要能挡强弩三十步射击。”
“给你最好的铁,最好的炭,最好的人。”赵朔一字一句,“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五十副铁甲。做不到,你这山谷所有人,包括我,都可能死。”
欧冶花白的眉毛一挑:“主上这是激将?”
“是实话。”赵朔望向山谷入口,“田无宇掌控齐国后,第一个目标会是哪里?晋国。而晋国东境,首当其冲的就是邯郸。我们没有十年,可能连三年都没有。”
山谷中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声和锻打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紧迫——不是来自战场,而是来自时代洪流的碾压。
“五十副铁甲,三个月。”欧冶忽然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老夫年轻时在越国铸剑,越王允常限我三月铸五剑,我说‘剑是杀器,铸得快死得快’。现在主上要甲,甲是护命之物——这活儿,老夫接了。”
他转身大吼:“所有人听着!从今天起,三班轮作,炉火不息!阳炉再加三座,阴炉改建!炭!我要十倍的石炭!铁矿石要赤铁矿,不要磁铁矿!还有——把老夫那套‘百叠锻打法’的模具都搬出来!”
山谷沸腾了。
赵朔看着这一幕,对荀罃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要的新军——不是为了保卫什么旧秩序,是为了在新时代活下去。你训练时记住:每一个士卒都要知道,他们握着的剑,穿着甲,是为了自己的命,为了家人的活路,不是为了哪个国君,哪个卿族。”
“末将明白。”荀罃握紧拐杖,“只是……主上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赵朔沉默了很久。
晨雾完全散了,阳光照进山谷,炉火在日光下反而显得暗澹。
“我曾经以为,是为了复兴赵氏,为了在晋国活下去。”赵朔缓缓道,“后来觉得,是为了终结这无休止的征伐,让天下人不必再父子相残,易子而食。现在……”
他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掌中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
“现在我只是觉得,旧的一切都该被烧毁。周礼、霸政、卿族、世禄……统统烧成灰尽。然后在灰尽里,或许能长出点新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他握紧手掌,“我不知道。但总要有人先点火。”
荀罃忽然单膝跪地,不顾肩伤剧痛:“末将愿为点火之人。”
“不。”赵朔扶起他,“我们要做的不是点火,是铸剑——把整个时代锻打成一把剑。这把剑会很烫,会伤手,甚至会反噬其主。但总比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强。”
远处,第一炉新铁水出炉了。通红的铁水浇入模具,腾起冲天的蒸汽和火光,像是山谷在呼吸。
赵朔转身离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记住,我们铸的不是剑,是犁——一把能犁翻整个天下的铁犁。”
山谷口,一骑飞奔而来,带来淮泗的最新战报:偃在蛇岛设伏,击沉楚军战船八艘,楚令尹子重震怒,已调三万大军围剿淮泗。
黑潮将起,从这隐秘的山谷,从淮泗的海岛,从临淄的朝堂,从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而执犁者,已经握紧了犁柄。